那一年我忽然就想去找一找高阙。

闲时我有个挺无趣的爱好，看地图。古地图也看。地图上每开一条道，都必然有开的理——用山川便利，或通山川不便，所以“道理”这个词儿就特别讲道理。

那一年夏天我在匈奴故地，阴山南黄河北，从东往西溜达。穿阴山进河套有许多塞道，多半是山里较平坦的自然山谷慢慢被用起来，窄的才通人，也有慢慢开拓得能行军的。阴山南北荒漠中有各时期长城遗迹，最适合带着一批千年脑洞一路摸索。

河套——阴山间的塞道，有几条名气很大，比如东边的云中-定襄塞道（漠北穿阴山经呼和浩特北蜈蚣坝进土默特，进和林格尔，再往东南是山西右玉杀虎口，一路南下可直抵雁门关），西边的朔方-鸡鹿塞道（鸡鹿塞在巴彦淖尔杭锦后旗太阳庙，是跨阴山最平整最短的一条，进塞南下到磴口渡黄河，再往南便到鄂尔多斯），鸡鹿塞东是五原-高阙塞道，就这个高阙，资料特别多，实地找不到。

多数资料里提高阙，就只一句“（阴山）西北有一缺口，状如门阙”，赵武灵王修长城的终点在这里，卫青迂回取河南地也是走这里……近年有考古记录，也只查到含混不清的一句“巴彦淖尔乌拉特后旗以西县道边”，地图攻略游记什么的……当然没有。（后来慢慢有了，今天百度地图上能搜到高阙塞，但只有推测位置，且仍有误差，那不是我标的）

越找不到，越想找。

乌拉特后旗，呼和温都尔镇，县道，两山高如门阙，有土墙遗迹如方城……线索不少，最笨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打开卫星地图一寸一寸捋。以乌拉特后旗为东沿，以太阳庙鸡鹿塞为西沿（鸡鹿在高阙西），县道只有一两条，比例尺拉到最大，一公分一公分地移，找个两山如门阙之间的方形……大半个小时下来还是找着了。 

开车去？——前一日小8开车跟我转到秦长城北，又被一块“怀朔镇遗址”的牌子指错路，一片没信号的大荒漠里瞎开到后半夜，只好睡在车里等天亮，天光下又一上午才找到“城圐圙”，小8虽不抱怨，夏日漠南的夜也着实冻惨了。

那就一站一站摸索着去呗。

从巴彦淖尔坐长途车，买票就要个好歹——首先没有呼和温都尔镇的直达车，得到乌拉特后旗再转，其次官方地名和本地称呼是彻底不同的，能记住的记不住的都赶紧拿本子抄下来：

乌拉特后旗=东升庙

呼和温都尔镇=青山

杭锦后旗=陕坝

磴口=巴彦高勒

巴彦淖尔=临河……

“大姐我买到东升庙的票，另外东升庙转去青山的车要到东升庙再找是吧？晚间从青山回东升庙的车班次您知道么？啊以及从东升庙回来临河的时间呢？”……好一段绕口令。

不到百公里的路转来转去，足耗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呼和温都尔镇上，顶着中午挺晒的太阳找车。

镇上出租车很多，只是问“高阙”就没人知道。我自（满）信（心）满（忐）满（忑）地告诉司机我认识路，县道开过去20公里，您报个价，是乐意等回程还是单程……

果然快到20公里处，路北山势峭拔起来，断崖一样的台地边上看见了土方城痕迹，爬上去找着了高阙的遗迹牌——准确地说高阙是三山夹两沟，河水冲击出两条河谷，夹在三片高台地之间，正中间台地上就是高阙塞。塞口地势是标准的“高灯下亮”，南往中原沃野一片再无天险，下黄河不过百余里，背靠阴山狼山段，下有河谷水源，确是要塞。沿着西边河谷往里走了一段，越走越深，山势越耸，干涸河谷下有碎石细沙，也不是太难走。

塞口东有个地名叫达巴图音苏木，苏木是蒙语中“乡村”一级的建制，两三个院子背靠着山，养着群羊，说是“村”都嫌大。沿着房子转了几圈，没好意思惊动屋里的人。

在高阙塞发了整一下午的呆，脑子里过了许多幅地图，听说西汉中后期在阴山一带屯兵筑城障列亭，从包头北到乌拉特中旗，经过这里，再一路往西“千余里，直到居延泽上”，这段长城横穿大漠，西接弱水，想想都很刺激了。

弱水从居延泽往南回溯，到源头祁连山下，西边还有一条干流叫党河，从肃北一路绕去敦煌。——为什么突然想起讲这个遥远的故事？因为从陈年杂物堆里翻出高阙塞背回的沙子，和戊戌春节春水融冰的党河边捡来的石头……白放着可惜，干脆用高阙沙分出几颗多肉，拿党河石压了两盆碗莲，我喜欢他们仿佛很对仗的样子。

道有其理，顺着走过的道讲讲故事，倒也挺好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