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从巍山吹来的消息~
忽然,巍山就传来个消息。
那消息,先按下不表………我忽然觉得有写一些东西的必要了。
四五年来,每年夏天我都偷偷去巍山躲一阵子,看云,发呆,听人唠嗑。
隔着一座山头又几十公里山路,把大理洱海的热闹关在那头,巍山一直安安闲闲的,不是因为有什么景色,恰是因为”没什么“,才一直躲得清静。古镇嘛,充其量一日游,或有零星的大理漂儿看够了洱海才下来,巍山就特别适合三件事,看云,发呆,听人唠嗑。
巍山在我心里算是”原生的云南“,一派无所求的温和。温和比强势进取更持久,不声不响地古镇古了千多年。倒也不是从未”进取“过,巍山也做过一任割据的源头(南诏细奴逻祖地)——只不过云南历任割据的大佬们,相比逐鹿中原的惨烈,都似乎“有一搭没一搭”,挺佛系,进取也有限。
养富足了,谁也不爱打仗,人就温柔得多。这里得天独厚种啥都疯长,一年四季主食零食不带重样的,够吃够喝谁偏肯上战马?除了海拔太高的西北角之外,云南地气太养人,更养各色瓜果梨桃山菌水珍兼五谷六畜……葛剑雄先生考证中国早期移民史,从内蒙甘肃沿四川进入云南三江并流区,有一条古早的移民走廊,内蒙甘青的游牧者不堪天灾战祸,向南一直走,走到云南就住下了。甫下马背就捡起了锄头,猎风变作和风…不管你骑马来的挎刀背剑的,来种地吧,这里的地特别好种事半功倍一年几熟,云南早早进入农耕时代的easy模式。只要天时不错,只要吃喝不缺,只要领导不太昏庸……嗯,就不掐架。
所以爨氏以一姓之力,名分不足也居然安治云南数百年;所以巍山南诏细奴逻崛起,连个雄起故事都懒得编,就靠着“观音点化一农夫”敷衍之极却依然好用;所以从南诏到大理段氏,皇帝动不动就去念佛做和尚了(金庸先生取材正史,这真是有的)……这里不怎么崇拜金戈铁马,饭稻羹鱼是正经事儿——这么一件在别处荒年灾年极难的事,在这却是寻常事。
云南书法好看,两爨碑声名在外,撇捺不峥嵘,朴拙多过冷峻,笔末俏皮地挑个尾巴,正是滇式民居的屋檐角。很喜欢《南诏德化碑》式的温柔,不但温柔,简直是委屈得”招人疼“了。南诏和唐朝两次天宝之战,都是祸起萧墙因小人(唐遣的节度使太守搞事情),南诏一退再退,实在没有余地才迎战。打赢了也不肯居功,反而妥妥地安葬唐军将士”祭而葬之“……仍“决心归唐”,把“不得不战”的苦衷委屈写得文雅又酣畅,柔和还带气势,真真好文章。
打了胜仗,占着天险,还能念故旧好处——温柔成这样的君主实不多见。南诏君主对己方优势很有认知:”言山河以作藩屏,川陆可以养人民”,治世经略也相当懂行:”道治则中外宁,政乖必风雅变,岂世情而致,抑天理之常”。胜者不骄,反而放低身段与敌修好,阁逻凤的远见卓识和胸襟气度,当真叫人神往。
细数谱系,阁逻凤距先祖细奴逻不过5、6代,从巍宝山上的农户,到西洱河边的明君,历百余年,农耕气质的温柔宽和丝毫不改——祖地巍山,就一路温柔了千年,仰仗着山水风土好气候,上千年将养出来的温柔。
巍山夏天,总有大朵白云跟着风飘到山那头去——大约是去弥渡那头了。时间静静的,琢磨古人,或想想故人,所有愉快的脑洞碎片都跟着云跑掉,是最惬意的一桩事。
我爱巍山的好,倒不在她留下多少非遗小吃古建……其可爱者,这些“巍山名片”都不因名声而要紧,依然被当作吃喝住行的日常,保持了自然的空气和节奏。
我见过太多保护起来的古镇,规划出来的古村,申请几个非遗再修个博物馆封存一道,养不活两三代手艺人,套路得人连叹息都懒得给。巍山却一点儿都不勉强,或者是巍山人不肯造作,既然将养了千百年,就按着千百年的习惯继续好了。百多年的蜜饯店,不必非开个网店,口味如一自然有本地舌头追随,一直卖得好——且懒得追求更好;一家子四代做手工酱油,不必非仗着”手工“买上百元的狠价,隔三差五挑着扁担赶早集,十来块一斤也够养活自家,“从前没有外头那些生抽买,全镇人都吃我家的酱油嗦”,大叔说麯子还得自己做才正,“做惯了啊,也不觉得累”。
七拐八折的巷子里藏着各家传家手艺,挂不挂非遗都不打乱他们的生活节奏。腌酱菜的大哥,做卤肉的大姐,烤饵块的嫂子,都乐呵呵地干活也不耽误唠家常,街上许多“小吃家”都有各自固定的出摊儿时间,做够了,就收了——没什么了不得的需要拼个疲累死活。北边十字路口有个大姐卖热油粉儿,味道最好,性格也好,爱跟人夸自己两个闺女,“出去读大学了,自己赚钱,自由恋爱呢”,眉眼弯弯地得意“我们家开明得很,嫁女儿绝不收彩礼,人好就好了嗦,钱多了倒不好呢”……手上利落地给添木瓜醋,添辣子,“我的热油粉儿都是我自己打豌豆,不用粉冲的糊弄人”。
每天一大早踩着阳光,咬一卷饵块去逛菜场,春有野菜秋有野蕈,果蔬瓜菜摆得艺术品一样。回来嗦一碗炦肉饵丝,甭管多小的铺子都要摆开十几碗调料泡菜的精致,也不过是寻常习惯罢了。约莫四年前,傍晚总见着一个开酒吧的英国人和一位巍山老伯,操各自家乡话,据古街南头,坐在暮色里跨语言地“神交”。他俩一直聊,我坐在街沿青石上听,隔着半条街,风一吹,英国话和云南话都听不太清楚,他俩突然一齐笑起来,我也就忍不住跟着笑出来,整条街都是不求甚解的快活的空气。
隔了几年,再没见着这两位,再也没人回答我的疑问。在那么多那么好的微风傍晚,“你俩互相是咋听懂的”这样的疑问,也就根本不必再问。
我无数次穿过巍山的街巷,记下数十幅门联——镇上还有好几家专门写字的铺子,真草隶篆都好看。我录下最多的居然是挽联,巍山还坚持着守孝三年的规矩,三年过后才揭白。也赶上过作丧事,棺木横街,人见了也淡淡的,没见着哭得捶胸顿足的,也没见着忌讳白事躲避不及的。死亡本就是必然的旅行,活着温柔平和,走时安闲坦然。
日出作,日落歇,山水养地气,地气养人。千百年养出一个寻常巍山,在这里没断过档的寻常日子,恰到好处的宁静安闲,一城一山圈着一镇不紧不慢过日子的人。山不险水无波,实在没什么值得大发朋友圈的奇景,只是每个街角都活着,而不是被设计成活着的景色。
可惜……嗯,消息说……
TTOTT
不知道巍山还能活多久。
我实在希望他活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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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19-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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