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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就走到了宣城(上)

兴兴兴兴  ·  2019-07-31

早年间,我颇爬过一些宣城地界的山,一直绕着宣城外围打转。宣城一直住在我LIST上一个需要“精读”的位置,关乎太多诗词佳句,关乎读诗的好年华。魏晋唐宋各路大牛为之疯狂打CALL的宣城,我仿佛近乡(并没有)情怯似的多年来就绕着外围打转。

宣城南地接黄山,辖绩溪县有龙须山,十几年前鲜有人至。龙须山的山脊很薄,最窄处只一脚面宽,走起来一步步凶险,看脚下却遍野温柔,春三月一眼看饱几百里的油菜花黄。那几年间,为了这一眼娇黄,兄弟伙都约上一个春天周末去。早春的徽南山间颜色只有瓦的黑,墙的白,铺天盖地的嫩黄几乎压住了山间翠色。如今听说是胡主席故里,一时名声大噪,再往西一点儿旌德县江村又是江主席祖宅,宣城怕不是有龙脉啊……

再偏一些,宣城宁国县有一座高峰山,更冷门陡峭。两天上下的(号称腐败)线路,中途居然夹了一段儿碎石绝望坡,简直比七尖连穿还牯牛降。某一年我跟了个全体不熟的队伍,半雨半晴地爬到绝望坡上,突然起一阵大雾,陡坡上下十米开外不见人,虚缈之间到顶扎营,一夜无话,晕乎乎如梦里行路。翌日凌晨被山巅古寺诵经唤醒,明明只一僧独诵,倒有千军万马的气势,末了击一记钟,惊起一树栖鸟投林。

我就这么围着宣城转了一些圈儿。忽尔今夏,开上阿侠往西走,补长江沿岸的空缺,第一站就忙忙地停在宣城。


宣城成名,多半还是占了水利的便宜。百来公里紧邻着黄山、九华山、天目山各个鼎鼎大名,到新安江、千岛湖也不过一脚油门距离,很难想象宣城能纯粹靠景色在包围中脱颖而出。——百多年来空运陆运彻底抢光了水运的风头,从前那些近水而兴的名城一个个沉寂下去,比如常熟,比如扬州,比如宣城。

我常常想,要是能回到骑马“咯噔咯噔”或马车“轱辘轱辘”的时空去,长途旅行任谁也吃不消一直尘土飞扬在道上,往往要换一段桨声橹音里的水路,还多了惬意和诗意。宣城正占着长江下游一个四通八达的卡位,西去水路直通荆楚,东距太湖苏锡不远,水阳江和青弋河北上扬州南京,从徽杭古道南下黄山就近杭州地界儿……徽南、金陵、临安、平江,流通水路链接起写满文墨诗礼的地名,无怪乎笔墨纸砚四大产业都强势扎根在宣城。

如今的宣城城区挺迷你的,山环水抱一块地,东西南北不过十公里(越看越像我大常熟)。西北角上敬亭山,东南环绕水阳江,水阳江分路到宛溪,再汇入南缘宛陵湖,括弧似的山水把宣城围在中间。说玲珑是真玲珑,说套路也真套路——如果溜达在主要商业街上,唔……就是个刚刚使劲造满高层的普通县城,还真瞧不出诗词中盛赞的”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闲沃尽地区,山泉谐所好“。——当然富起来的县城在“使劲雷同”的建设之后,就一定会进入“使劲找不同”的新阶段,首先把名胜恢复起来,给我这路矫情的人有矫情的去处:谢公楼还是在原址上重修的,敬亭山还是养得树木繁荫的,由此就可以带上想象力和脑洞去弥合古今。

原址重修的谢公楼估计历史不超过十年,冲着李白在这个经纬度写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也得去踩个点,是吧。

谢公楼37年被日本炸了,留下一部分清朝的石础。重修花了不少心思,山坡上下的植被打点得挺精致,建筑也避开了清朝红绿加宝蓝的死亡色,甚至在门前弄了一对儿很带南朝风格的石狮子。围着二层小楼做了石倚栏,刻满或熟悉或生僻的谢眺李白韩愈柳宗元的颂赞:宣城如何美,宛溪如何秀,敬亭山啊我死了要埋在这里……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夸宣城”这项经久不衰的活动起源于1500多年前的南朝,31岁的著名富N代谢眺来这儿当太守。真正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小谢,头顶上“陈郡谢氏”四个大字金光闪闪,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之于南朝(虽然拟之不伦但是)大致相当于如今的马Y和马HT吧。衔着金汤勺出生的人设,让人容易把他框到挥金如土的五陵少年群体里去,很难想象他也会写出“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的岌岌可危。南朝大族子弟,少年文章成名,永明随郡王转徙荆楚,看尽了刘宋和萧齐两朝闹着玩似的兴衰,尤其是作为近臣战战兢兢地围观了萧齐几任皇帝王侯的作死作活……31岁的谢眺,其实血条不算很厚,活得挺抑郁。

宣城太守是个不高不低的官儿,谢眺流传下来的198首诗作中,品质最好的大都在宣城写就,可见敬亭山水阳江的滋润颐养。离建康不近不远,离朝堂似近实远,半乌托邦似的宣城太适合写诗。这些诗作彻底跳脱出他前期那些“杏梁宾未散,桂宫明欲沉”“端仪穆金殿,敷教藻琼莚”的宫廷陈腐气,清新气派如泉水流泻。他写江水“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写敬亭山“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写东田“远树暖阡阡,生烟纷漠漠”,写别离情绪”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写城郊小景“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即使放在全唐诗中也是一流顶级的句子。谢眺在宣城真是过得很惬意呢,写成桃源仙境一样的宣城,叫人忘了那是个血火动荡的大分裂朝代。

宣城山水和谢眺互相成就,小谢真如李白所赞一般“清发”,在诗词一道上突然起飞,甩了谢灵运谢安谢玄谢道韫整一条马路。历代有诗家以为是谢眺是写出摆脱玄学禅道的纯粹山水诗的第一人,开启唐诗盛世之先河;也有零星诟病其诗整体不够大气,往往虎头蛇尾仓促收句——我认真读了小谢百多首,脑子里立起一个锦心绣口的敏感少年,又慢慢转身成迷茫中年,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生活和诗歌都没有像样的大气的结尾。生在支离破碎的年代,半生转徙后一头遇上了宣城山水,舒坦了不过两年多又被卷回萧齐皇室的同室操戈。

谢眺在宣城中正位起高斋挥笔墨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好日子也就两年多,不知道四年后会死于诬狱,也不知道后世有多少诗人学着他的笔法起手,就连中国诗坛的绝顶人物也会成为他的闭眼吹脑残粉,”一生低首谢宣城“。他登高望远,且唱且歌。

嘿~李白就要来啦。


#安徽

兴兴兴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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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19-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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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山走,沿着水走,跟着国道省道县道铁道古道一站一站走,带着听过的传奇读过的故事开过的脑洞,用脚去问候地图上那些好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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