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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就走到了芮城

兴兴兴兴  ·  2019-06-06

有一日我沿汾河南下,从洪洞广胜寺溜达到解州盐池。想来想去还是越过中条山去瞧一眼永乐宫。

永乐宫一直不住在我的LIST里——壁画造像什么的我很挑食,偏爱魏晋初唐,中唐晚唐都嫌痴肥狼犺,北宋偶尔瞄一眼线条收敛颜色清淡便罢了,南宋往下欣赏不了。永乐宫夹在蒙元兴灭之间,又是道教壁画,完全没有道教常识只能自封路人——路人既然路过了,那就顺便瞧一眼。

盛夏晋南颇有几分火气,芮城县新修个文博馆正对着客运站,客运站倒有一班车直接到永乐宫门口。乘班车时还惦记着这个文博馆,心不在焉地想着等会儿回程踩一脚。(事实下午就打脸,山西任何一个县城都不是踩一脚可以看明白的啊……)

永乐宫南北狭长,从南门走进去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又晒又刺眼,懒得开手机查资料。整个永乐宫除了两位纳凉老人就剩一个我,安静得教人高兴起来,足把一干杂念扔在脑后,跨进幽深大殿直接”盲“看,所幸也并没有导游来烦人。

说真的我脑内关于永乐宫只有一个关键词:道教壁画之最。外加几个不记得哪儿看来的八卦:周总理签字拨款整体搬迁啦,尹志平(没错就是那个尹志平)主持建造啦,吕洞宾王重阳一生事迹都画在墙上啦……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三大殿内一片幽暗,外间光线太亮,进了殿倒要适应好一会儿。四面墙壁满铺人物颜色从地到天,如此宏大的场面简直要从静默里奏出音乐来。元代建筑阔朗挑高,目测壁画得有4米朝上,层层叠叠。三清殿朝元图是诸天神仙,根本认不全,不过阻隔护栏离墙壁极近,至多1米(一般壁画为了保护至少拦开2~3米吧),非常友好,人物五官细节,衣裙飘带看得特别清楚,哪怕完全不认识道教神仙谁是谁,也很容易看出姿态上的主从分别。

纯阳殿就更亲近了,吕洞宾故事总是听过几则的,满墙52幅壁画参差上下,52个故事讲完吕洞宾从出生入道的过程,大致就是一生的”连环画“。每幅画都贴心地标注了“小标题”,字更小的故事注解就真的看不清了,像”黄梁梦觉“、”武昌货墨“这些听说过的一看就能明白,还有些没听过的,一眼看过去就不明白。

转完前后三大殿,又回到纯阳殿廊下躲太阳,进来一位带着导游的老人家,导游姐姐很热情地开讲壁画多少年历史,几米长几米宽,故事连起来能绕城多少圈儿……突然乏味得很。道教壁画和佛教壁画本来是干什么用的?能不能还原到壁画的初衷,去看壁画?恐怕壁画并不在意观者知道它有4.26米高。


我旧年间蹭过一次山西墓室壁画研讨会,一位中央美院的教授提出,理解墓室壁画的角度应该回溯到绘画者和观看者的逻辑关系上来,要模拟最初观看者——死者或送葬人的角度,来理解墓室壁画的内涵和初衷——我深以为然。类比到佛教/道教造像壁画上,宗教壁画(尤其是叙事部分)的作用应该是画给“不识字的人”看的,不识字也可以受绘画内容的感召而入佛门/道门,这应该是部分壁画的初衷。

不识字的古人能看懂的壁画,识字的现代人倒要靠百度?导游?攻略?各种牵强附会的解说?确信息时代已经把人惯坏了,惯得挺坏挺坏的……


喝饱了茶再进纯阳殿,较着劲把自己当作“不识字的古人”,非要把壁画看懂不可。


事实证明,没那么难懂——看看就懂了。真的。

不一定非得深入到理解绘画技法,衣带风格是借鉴哪朝大师,是青绿山水还是水墨工笔,不一定非得记住宫廷楼宇哪处是元代典型哪处是南宋遗风……就吕洞宾一生这52个故事,大多数是可以看懂的。

钟离权度吕洞宾,钟离权自在出尘,吕洞宾崇敬恭谦,这些姿态是很容易看懂的;吕洞宾手捻着衣袖,心里的犹豫矛盾进退两难,是很容易看懂的;

生子沐浴图中纤毫毕现的产婆、侍女的表情,是很容易看懂的;

画工用山水云朵隔开又连接每幅画面的布局功夫,也是很容易看懂的;


有看不懂的,多看一会儿,仔细看一会儿,用心看一会儿,就懂了。

这真的很要紧:我们是否还有耐心,和好看的/有价值的东西相处一会儿,呆一阵子,彼此仔细瞧瞧。不用第三方介入,就凭感觉,花时间,用心思,去贴近它的“好看”和“价值”。

……一上来就被人领着从头看到尾,“喂进”一堆信息,这是出生,那是入灭,再被塞一堆有用没用的长宽高尺寸……五分钟就看“完了”,岂不可惜?

扮演一个“道教知识几乎为零的不识字古人”,我在纯阳殿里呆了近两小时。我觉得:人物真的很好看,线条真的很美,画面很有设计感,故事也很容易看懂。


从感官和心理上(而非刻板简单的“比肩敦煌的壁画之最”概念和认知上)认可了永乐宫的价值——“真好看”,回家后我才很乐意去查查吕洞宾一生到底有多少幺蛾子仙迹,竟找到很有趣的《吕祖显化故事集》……此是后话。


永乐宫真有意思,让我一再反省认识世界的方式和维度,是不是过于先入为主?过于自大主观?这些先入为主和自大主观,会不会一叶障目影响“看”的深度和真实?

会。

所以谢谢永乐宫。


还要谢谢永乐宫后方两公里多的小村庄里还藏着一座唐代木建筑,根本打不到车的乡下,盛夏午后纯靠走进走出遭遇的惊喜。这是另一个故事了按下不表。

………………………………………………………………

同年冬天终于刷到一直住在我LIST上的邯郸响堂山,北齐皇家石窟

再一次试试“不带知识点盲看”,依然震撼强烈

满壁风动的火焰纹,巨大的摩尼宝珠,千年剥蚀下依然强烈对撞的色彩,破空飞去的衣帛飘带……

高欢高洋几代帝王估计真有严重的躁狂症,华丽繁缛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发起疯来燃烧殆尽

强烈冲突的情绪,返祖胡化的势头……不需要任何解说,不需要佛教造像知识,只要在窟里认真看一会儿

很容易看懂


邯郸之前一天我在汉阳陵地宫

一样少人问津的安静,只偶尔身边飞快掠过个旅行团

地宫葬道做了玻璃隔层,站在玻璃上看脚下的葬坑

如果蹲下身来仔细看

怀孕的母猪俑,品种各异的狗俑羊俑,堆满的粮仓

嘴角微微上翘的木俑,低眉顺眼,安详恬淡

整个葬坑都很温柔——很容易看懂的温柔

仁政所养的文景数十年,一年到头庄稼有成,六畜繁衍,室有余财的富足天下

真的也很容易看懂

………………………………………………………………

拖了很久终于把这篇写完,艰涩地表达那个突然被点了穴似的夏天

体验很个人,感受很主观,表达很难懂,文字很艰涩

但我特别想唠唠这个”和好看的东西多相处一会儿“的状态

好东西们会慷慨地回赠许多,比如真正看懂他们的契机


经常提醒自己别懒,别总伸手要答案,多用脑子多用脚

因为确实知觉或不知觉地,善于在各个层面上犯懒

永乐宫就很慈悲地推了我一把


活在塞满某度某基某乎某蜂窝各种文字攻略甚至某音某手等VLOG音视频攻略的空间里

吃个饭有某评看个电影有某瓣参考刷个画展博物馆都有各种公众号攻略着你,人生被塞得明明白白满满当当

想要不做任何预设的观看或行走,真需要多一点儿勇气

其实碎片就是碎片,知识是碎片,时间是碎片,不劳而获或轻易获得的九成九是碎片,稀碎稀碎

肥皂泡似的,不但没啥用还喷人一脸沫子


不妨学着像孩子一样看世界

戒焦戒虑,放下预设,拾起五感

如果有些“好看的东西”允许我,伸手儿叫我,决定“收我做它的迷”

再对准专题搞点儿专业材料老老实实从头读起

才对得起他们的“好看”

是为记


#山西

兴兴兴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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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19-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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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顺着山走,沿着水走,跟着国道省道县道铁道古道一站一站走,带着听过的传奇读过的故事开过的脑洞,用脚去问候地图上那些好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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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评论(1)

有什么想说的嘛?

caK3eee

戒焦戒虑,放下预设,拾起五感,说的太棒了

2019-06-13 ·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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