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港湾─鞆之浦

遗忘港湾─鞆之浦

廖信忠  ·  2019-06-18

日本人的心目中,濑户内海是温暖的:阳光温暖,海风和煦,散落在波光凛凛的海波中的绿色小岛,小岛的安静渔村,海湾里的隐密小海滩,赖户内海就日本的子宫,让人沉静安宁,抚慰着人心。

濑户内海的潮起潮落由四个地方出入,东侧是纪淡海峡和鸣门海峡,西侧是关门海峡和丰予海峡,潮水每天从两侧聚拢,散去;濑户内海众潮汇聚之地就在福山市的鞆之浦。

中文里并没有「鞆」这个汉字,你查网上字典”鞆”,直接导向”日本地名”,这个字在日文中的意思是指射箭时为了防止箭回弹的防止皮道具,用来形容潮水起落汇聚之地也算形像了

鞆之浦有个诗意的旧名”待潮之港”;每当涨潮,海水自东西两侧进入鞆之浦,来往东西的船只,赶着潮到这里;再顺着退潮离去,成为东西航道的重要中间点。

这是个让我改变行程的港町老镇,兴致一起,我多待了一天。

从JR福山站前公交站就能到鞆之浦,车程半小时,约20分钟一般;福山号称广岛县第二大城,但车开了也没十分钟,过了大桥就出郊外了;这是一段让人心旷神怡的路线,窗外的海景,暗示着你要去一座海边的小渔村

公交终点站就在渔港边,延着港区,拐过几个弯,柳暗花明,老街的尽头常夜灯,即是港口的灯塔,常夜灯前的雁木(码头的梯磴)为鞆之浦的代名词,1811年建好的石阶,不管是高潮低潮,船都能够靠岸。

鞆港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江户时代的港湾设施,如常夜灯、雁木、船岗哨遗址、防波堤的大码头、进行船舶保养的焚场(即船坞)遗址等

这座常夜灯算是日本现存江户时代遗留下最大的常夜灯,约有十米高,毕竟像这样原生态的老港口也少了,;镇上还留着19世纪末的文书,要求「油一日五勺、灯しん一日五厘」,过去灯都是以添油燃烧为主,一天要添加五次;而现在常夜灯则改为电灯发光。

濑户内海地区的岛屿上还见得到几处常夜灯;小说之神志贺直哉在《暗夜行路》里曾经提到,这附近有座名为”他岛”的小岛,有位善泳的岛上少女,每晚都靠着常夜灯的光泳渡而来会情郎;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一位不怀好意的年青人故意吹熄了这盏灯,少女遂溺毙在海上。

平静的濑户内海是过去贸易船只“北前船”的重要航道,支撑着日本经济;北前船是18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连接大阪和北海道等日本周边海域的停泊、生意贸易船只,大阪是江户时代到二战之前日本物资集中的经济中心,他们在鞆港中转,商旅来来去去,这是个靠着海运繁荣的城市。

鞆港居民的生活与海习习相关,许多历史传说在此发生,都离不开地理位置的关系。

1336年,足利尊氏在鞆接获光严天皇所颁下的院宣,得到追讨新田义贞的大义名分,从此建利了足利幕府。

到了16世纪中叶,日本进入战国时代,第十五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昭不干心成为织田信长的傀儡,来暗中联络各地势力大名,但最终失败,他出逃投靠毛利家,就被安排在鞆;有这么一说,为什么鞆的街道弯弯曲曲,特别狭小,即是当年为了防追兵入侵,令其不易拔刀动武。

鞆的狭小巷子

鞆的狭小巷子


但足利义昭名义上仍旧保有“征夷大将军的名份,其实是软禁;因此江户时代后期的历史学家賴山陽称足利幕府「兴于鞆,亡于鞆」

日本战国时代,谁能取得天下的一大关键,就在于谁能拉拢濑户内海的水军;更往前一些,10世纪平安时代的贵族藤原纯友,以濑户内海化身海贼;以及后来的平家,都以濑户内海为基地对朝廷造成重大威胁;鞆在这些历史事件中,都是不得不提的地名。

鞆港山丘上的福禅寺,占尽了地利,隔着海正对着不远处的仙醉岛和弁天岛;对潮楼里是最佳的赏景点,整间房里大片榻榻米,任意坐下,眼前,窗外,就是一幅开阔地风景:蓝色的潮水,嶙峋的岛礁,点缀着青松,岛上有小塔楼,两岛交错,如同海中的盆景般。

福禅寺

福禅寺

“对潮楼”这个名字取得精妙,窗外构图是那么恰恰好,仿佛海上仙山的绝美胜景,被称为”日东第一形胜”不为过。

挂在对潮楼匾上的额,“日东第一形胜”,为1711年朝鲜通信使从事官李邦彦手书,意思是朝鲜外的第一景。

当年足利幕府为了掌握与明朝的独占贸易,答应扫荡倭寇;直至战国时代,幕府控制力日益低落,倭寇势力再起,与明朝交往逐渐中断;再到丰臣秀吉一统天下后野心西征朝鲜,中日两国彻底交恶;最后德川幕府得势,为了恢复双边关系,朝鲜派遣通信使往来两地,。

建于1688年的对潮楼即是专供朝鲜通信使住宿的招待所,风景秀丽的对潮楼,留下相当多通信使的墨宝,成了朝鲜与日本学者及书法家交流的场所;整个两百多年德川幕府时代,共有11次的通信使访日;千人的行列,一路从汉城、釜山、对马、下关、鞆浦、兵库....一直到大阪,一来一往,他们在日本感受了春夏秋冬。

现在的鞆浦居民只有四千人,但在过去朝鲜通信使的记录当中,鞆浦是一定会提到的大城市;

鞆浦有座蜜语桥,桥名来字于早在三世纪末的应神天皇时期,接待百济使节的武内臣和多利与官妓江之浦,每天晚上都会来这座桥幽会,互倾密语,结果忘了自己的职责,引起流言蜚语,最终两人被罚沉入大海,从此,有了”蜜语桥传说”;这么说来,鞆浦作为朝鲜半岛来使的休息站,历史至少还要再往前推个1000年。

小镇依山面海,一小小的山坡半岛伸出了一点,围住了港区;有些人家门前就是小海滩,海滩上停了几艘船,几百年过去了,整个小镇的格局屋宇没太大变动,据说拿江户时代的地图来认路找是谁家,也依然找得到。

这港町在山阳线铁路建成后,逐渐失去当年重要的交通枢纽功能,曾经做为小镇命脉的铁工厂也日益萧条。现在港口大多是渔船,有往附近岛屿的轮渡,这几年几部影视作品在此拍摄后努力发展观光

一些老店纷纷在转型,比如这间专卖船具杂货的老字号,开始卖些衍生的文创商品,只剩老婆婆守着店面,我看有客人走进店里,她总是很热情地介绍那些船具的功能,跟客人聊小镇的八卦历史

现在的鞆,那些如迷宫般的街道,留下更多的是有关明治维新时期的秘史传说;往深一点说,德川幕府后期,重大历史的记录上从来就少不了鞆这个地名。

鞆闻名日本的特产是”保命酒”,有四百余年的历史,混了各种药材,喝起来就像中药酒,但有些许糯米所释放出来的自然甜味;这酒的滋味很熟悉,就像小的时候流传在台湾的各种养生饮料;据介绍,保命酒一般认为在寒冷时期兑热水喝,身体就会暖和起来;这么说来,在一个港口城市,跑船的人来来去去,带着一瓶用于在海上暖身子用的酒,很容易就流行开来了。

保命酒据说也是朝鲜通信使的爱饮之物;在一樽制造于江户时代的酒瓶上,还装饰有通信使为保命酒所题的汉诗。。

1853年,美国海军将领马修‧佩里率领黑船打开锁国时期的日本国门,幕府无计可施采取拖延战术;隔年佩里再次到来,强迫幕府签下《日美和亲条约》,叩开了日本的国门;期间,幕府招待佩里一行的用酒就是鞆产的养命酒。

时至今日,日本人非但没觉得当年签下了不平等条约,反而把佩里当作英雄看待,在佩里上陆的神奈川县横须贺市,还有一座佩里公园,里头佩里雕像上有前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亲笔手书:“北米合众国水师提督伯理上陆记念碑”。。

日本对外开放后,西方先进思潮传进日本,影响了一批年轻志士,加快了德川幕府倒台;鞆做为重要中转港,幕末各方势力在此交错,繁荣之下是隐密的情报战场;鞆现存最大的保命酒藏,港边的太田家住宅,就曾是尊皇攘夷派志士藏匿的地点。

太田家住宅

太田家住宅

维新时期最有名的志士阪本龙马,鞆在他短短31年如流星般的人生中,也留下重要的一笔。

1867年,坂本龙马组织的海援队(海上贸易组织)从大洲藩借用的「伊吕波丸」(船名)与纪州藩的军舰「明光丸」在附近海域发生碰撞,在拉往鞆港的途中就已沉没。

很快的,阪本龙马等海援队人来到鞆港投宿于商船批发商「桝屋清右卫门宅」,纪州藩投宿圆福寺,在双方投宿地的中间点原镇公所官员宅邸”鱼屋万藏宅”及对潮楼进行了谈判。

鱼屋万藏宅

鱼屋万藏宅

虽然主责在于纪州藩的军舰,但要知道当时的纪州蕃可是”御三家”(与德川幕府血缘最近从而也是最为信任的三个藩国)之一,而大洲藩(爱媛县大洲市)只被认为是个乡下土阀,怎么说对海援队都不太有利。

坂本龙马灵活的脑袋在此事件中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可说有些奸巧。

他先在舆论上造势,编写了一些歌谣,揭露“明光丸”疏于观察、结果导致撞沉“伊吕波丸”,以及在事故谈判中骄横跋扈、故意抵赖的恶行,请长崎丸山之艺妓们向长崎人宣传:“撞沉了我的船,就要付出代价,不肯赔钱的话,就拿国家来偿”,使海援队受到舆论同情。

这些歌谣很快就在长崎街头流传了开来,对纪州藩的名声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为了挽回影响,纪州藩不得不在谈判中有所收敛。

另一方面,阪本龙马还利用信息不对称,看中对方谈判官员对外部事务的无知,对他们说,”亲籓”与”外籓”撞船事故在日本没有先例,遂引用”万国公法”作为裁决依据,事实上,当时的“万国公法”中海事方面准则根本还没出台;他又同时请来英国舰队司令等人狐假虎威,连蒙带唬,还真唬住了纪州籓的人。

对潮楼里当年谈判人员的合照

对潮楼里当年谈判人员的合照

最后的赔偿协议中,纪州藩竟然一点价招之力都没,答应全部赔偿;阪本龙马列出的赔偿内容包括400支米尼艾式步枪等军火,白银35,630两,金块、陶器等商品的损失白银47,896两198文,共计白银83,526两,如果按照今日的价值,約40亿日元。

坂本龙马等人在这次谈判中大获全胜;八天后,他在京都遭到暗杀。

坂本龙马死后,海援队改制编入土佐商会,藉由这笔资金,海援队经理岩崎弥太郎将之发展成九十九商会、也就是后继的三菱财阀、邮便汽船三菱公司(之后的日本邮船)、三菱商事等企业。

2005年的一次海底考古,针对龙马等人主张的货物价值做了一次清算,发现船上武器等等货物,也就是说,龙马等人靠着谈判,空手套了纪州藩3万多两银子。

对潮楼里现在还保留当年谈判人员的合照,其中就有阪本龙马;在过去,镇上的桝屋清右卫门宅流传着「伊吕波丸事件时坂本龙马曾投宿于此」的传说,当时坂本龙马在幕府通缉名单之上,化名「才谷梅太郎」投宿桝屋清右卫门宅,但长年以来其场所未能得到确认;一直到1989年,当地文史人士根据「坂本龙马曾在屋顶里的房间住过」的传说进行了调查,只有一处天花板错开,发现了藏身房间。房间保留着当时的样子,灰尘和破损严重,此外也没有通往天花板内侧的楼梯,也算是敲了个历史的实槌。

现在,从鞆搭往对面仙醉岛的黑色轮渡,就是仿当年伊吕波丸的古汽船造型,小巧可爱。

鞆浦到处都是寺庙,地势最高的一座是医王寺,可以眺望见整个小港湾;这是个大小尺度恰恰合宜的海边小港

日本最早的国定公园”濑户内海国定公园”以此为中心,被指定为”鞆公园”;只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附近成了填海、造船、污染等产业下的牺牲品;鞆浦失去了地利后,竟然连这些产业都忘了还有这处地方;后来人口外移,经济发展停滞,被时光遗忘而留下了原生态的样貌;终于等到了观光业重新振兴的这一天;那些原生态的港口样貌,成了宝贵的资产。

很多地方或建筑会自称宫崎骏动画的原型地,而鞆之浦却是极少数宫崎骏大师本人嘴巴上极力说不是,大家却都知道的地方

当年,吉卜力工作组团来此旅游,宫崎骏爱上了这个可爱的海边小镇,他为了发想「崖上的波妞」场景,宫崎骏还到鞆之浦镇上租屋住了两个月,鞆之浦的巷弄、餐馆、咖啡馆都有宫崎骏的足迹;在镇上甚至可以看到大师为鞆之浦画的幻想速写;大师害怕把这炒火,硬是多年以后才公布这里是动画的原型。

只差一位少女

只差一位少女

民艺茶处深津屋,宫崎骏大师当年天天造访,小小的铺子,大慨是镇上最有名的咖啡店

即使如此,现在的鞆之浦,游客仍然不多;在镇上,经常听到游客带着小朋友唱波妞的主题曲;店家各出心思,各种以波妞为造型的小饰品,经常引来会心一笑。

晚上六点,天色由金黄逐渐转蓝,港边商店点点星火亮起,大多数游客已经离开,港边冷清得很,三三两两,孩子们嘻笑的声音特别爽朗,有几位本地老人坐在一旁聊天。

他们看到观光客,都忍不住说「马上就要亮喽,不要走啊!」

这时,常夜灯亮了,仅剩的游客又开始拍起照。


#日本#广岛#福山市#瀨戶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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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更新于2019-06-21发布于2019-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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