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日本文学，《源氏物语》自然是绕不开的一个话题。《源氏物语》的主人公光源氏，是桐壶帝与桐壶更衣（更衣为后宫妃嫔的地位级别，平安时代嫔妃中地位最高的是女御，其次是更衣，再次是尚侍）之子。虽然桐壶更衣之父曾任职大纳言，但在桐壶更衣入宫时却已然过世，因此桐壶更衣在外戚实力强盛的后宫中日子就不好过。更兼桐壶更衣容颜秀丽善解人意独得桐壶帝宠爱，于是便成了以弘徽殿女御为首的后宫众妃嫔的眼中钉肉中刺，时时刁难于她。郁郁寡欢的桐壶在产下光源氏后的第三年便抑郁成疾撒手人寰，留下三岁的光源氏在后宫独自成长。桐壶帝考虑到光源氏背后没有强大的外戚支撑，久留宫中可能会再生枝节，于是便不得已将其降为臣籍。

这是《源氏物语》整个故事的发端，从中我们也能窥斑见豹，寻找到日本在平安时代一些代表性事件的蛛丝马迹。比如说，后宫妃嫔背后外戚的势力已经异常强盛，其实影射的便是藤原氏的摄关政治。不过我们今天并不去深究藤原氏的盛衰，而是要关注另一个问题，也就是光源氏被降为臣籍的问题。虽说这是小说中的情节，可在日本史上这可是发生过无数次的真实事件，威名赫赫的源平两氏均是始于被降为臣籍的皇室子弟（史称臣籍降下）；而光源氏，便是这些降为臣籍的皇室子弟的形象代言人。

当然，光源氏这个形象代言人也是充满了艺术性，比如小说中将其降为臣籍的原因是缺乏有力的外戚做后台，在宫中生存不易。可在历史上，这些被降为臣籍的天照大神后人，绝大多数都是因为皇室没有遵守计划生育原则，生了一大堆却又养活不了那么多张嘴，只能让他们分批下岗再就业自谋出路。而今天要讲的源氏，起初便是第52代嵯峨天皇为分流出去的子孙新创的一个赐姓，取义“与朕同源，可为源氏”。同时，"源"在日本文字中是水源、小细流的意思，源氏者，就是希望这些分出去的儿女，能够让自己的家系从小小细流，世代沿替，化为滔滔江河。而在嵯峨天皇之后的众多天皇纷纷效仿这一天才般的创意，因此源氏便逐步演化成由先后二十一批下岗再就业人员组成的庞大族群。其中除了第52代嵯峨天皇的后人之外，还有第55代文德天皇的后人、第60代醍醐天皇的后人等等，统称为源氏二十一流。而在这二十一流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流，则是第56代清和天皇的后人，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清和源氏。清和天皇一共降下了四位皇子十二位皇孙，其中第六皇子貞純親王之子源经基成了后世的武家之祖。

武家之祖这个名号听起来很牛逼，可事实上，在那个摄关政治的年代，连皇室都要听藤原摄关家的话，你一个被臣籍降下的庶出皇孙，基本上和那些到广阔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没啥差别。也因此，源经基马上给自己找了一条大腿，那就是当时藤原摄关家的老大、时任太政大臣的藤原忠平，谋了个武藏介的官位，于938年兴冲冲赶赴关东上任去了。可没想到的是，到了关东他就和当地的地头蛇、足立郡的郡司武藏武芝爆发了冲突，导致藤原忠平当时在关东最牛逼的小弟平将门出头为双方调解（平将门的故事我之后也会开一贴专门讲一下，这里就姑且先把他当作路人甲吧）。谁成想可能是某些沟通环节出现的误会，在调解大会期间武藏武芝的手下居然把源经基的人团团围住。感觉自己即将被剁成饺子馅的源经基吓得赶忙从关东逃回京都，并向朝廷举报平将门伙同武藏武芝要谋反。这可是扎扎实实的诬告啊，外加牵涉到了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在关东最牛逼的小弟平将门，因此源经基不负众望地以诬告罪被关了起来。

谁成想源经基居然还是个乌鸦嘴。到了第二年（939），原本被他诬告成谋反的平将门居然真的谋反了，还是那种广大日本同胞想都不敢想的甩开万世一系的天皇家族自立为王的谋反类型。而之前因为诬告平将门而被下狱的源经基则成了平将门之乱的最大获益者，非但被放了出来，官位还被加到了从五位下。从这个问题可以看出，造谣也是一门技术活。之后源经基先跟着大队人马去剿灭造反的平将门（其实还没轮到他出手平将门就被干掉了），接下来又亲自出手剿灭了濑户内海的藤原純友之乱。平叛后的源经基跟着藤原摄关家一路平步青云，历任武藏、信浓、筑前、但马、伊予的国司，最终成为了镇守府将军。 即便是今天，在京都依旧有以他的别号为名建起的神社，来纪念这位因乌鸦嘴而迈向人生巅峰的武家之祖。

到了源经基之子源满仲这一代，清河源氏更是成了藤原摄关家的打手，并从中获益良多，比如发生在969年的安和之変。安和之変的背景其实和无数次宫廷政变没什么两样，也就是夺嫡之争。967年，村上天皇去世，东宫太子宪平亲王即位，也就是第63代天皇冷泉帝。问题是冷泉同志身子骨比较孱弱，外加没有子嗣，因此在继位伊始，他的接班人问题就浮出了水面。由于没有子嗣，他的接班人只可能是他的两个弟弟，为平亲王与守平亲王。按理说，年长的为平亲王自然是第一顺位接班人，可偏偏为平亲王的岳父是时任左大臣的源高明，而这位源高明同志是第60代醍醐天皇的庶子、醍醐源氏之祖，且与当朝摄关太政大臣藤原实赖有嫌隙。因此，非但最终立的接班人成了年幼的守平亲王，而且太政大臣藤原实赖还唆使自己的小弟源满仲于969年举报中務少輔橘繁延与左兵衛大尉源連密谋拥立为平亲王谋反，并顺势牵出了左大臣源高明。根据《源平盛衰记》记载，当时牵连出的真相是左大臣源高明想拥立自己的女婿为平亲王到东国去称帝。不过事实真相如何早已不得而知，安和之変的最终结果是将左大臣源高明排除出了核心政治圈，进一步巩固了藤原北家的摄关政治。

作为回报，举报人源满仲一路沿着常陆介、武藏、摄津、越前、伊予、陆奥守、左马权头、治部大辅的路线直升镇守府将军，官位至正四位下。而在实际利益上，他更是获得了摄津国多田庄作为为据点。在摄关政治之前的律令制时代，日本遵循的都是类似于中国上古时期井田制的班田制，这是一种以土地国有制为基础的制度，每个平民会分到一份口分田，要向国家交租供养天皇与公家。但口分田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到公民死后还要将口分田归还国家，此外所有开垦的新田也归于国家。由于租金压力巨大，百姓逐步沦为农奴，最终出现大量口分田的耕作者不堪重负抛弃家业逃入荒山野岭的状况发生，这样的行为直接动摇了整个皇室与朝廷的收入。为此，到了743年圣武天皇最终下令，废弃班田制，鼓励开垦新田，且新田私有永年莫取，国家仅仅收取租税。土地私有制与新田开垦直接导致了私有庄园的蓬勃发展，摄关政治的上层建筑便是建立在这些私人庄园的基础上的。公卿们或是购置私有庄园，或是侵吞国有口分田作为私有庄园；对于无法直接控制的地区则通过自己的政治势力，与当地的庄园主建立寄进关系；也就是庄园主以寄进庄园部分产出为代价，换取有权势的公卿贵胄们的庇护（这些公卿贵胄成为寄进庄园主的令家），以获得该庄园不输不入的权益（所谓不输指的是不向政府缴纳租税，不入则是指禁止政府在当地的官员、也就是国司闯入庄园找麻烦）。把话题转回源满仲的摄津国多田庄，便是藤原摄关与源满仲之间寄进关系的表现，在摄关政治的庇佑下，不输不入的多田庄自此便成了源满仲的独立王国。此外，由于班田制崩溃，律令制时期的从口分田的耕作农户中征兵的征兵制度早就无以为继；而庄园制经济体制下如源满仲这般的地方豪族、外加豪族手下的郎党们，便成了政府维持社会治安的主力。这也是源满仲对于藤原摄关家最大的价值所在，而这样的豪族以及豪族的从者与郎党，便在之后逐渐演变成了武士团。由此可见，从一开始武士团体与政府之间就不是绝对的臣属关系，更像是一种用利益纽带联系起来的羁糜制度、甚至有些类似于雇佣兵。在以藤原摄关为核心的中央政权强盛时武士团自然听从差遣，可一旦中央政权衰弱，那日益强大的武士团自然不会继续乖乖听话了。

到了源满仲的下一代，他的三个儿子——源赖光、源赖亲、源赖信将源氏武士团扩大到了全国各地，分别成了摄津源氏、大和源氏以及河内源氏之祖。之前说过，在武士时代到来之前（其实深究起来是平清盛之前），武士阶层只是作为当权者的暴力工具而存在的，不是投身摄关藤原氏（可以理解为相权），就是投身院政（可以理解为皇权）。趁着摄关政治与院政双双衰落而首先真正甩开皇室公卿建立镰仓幕府、成为影响之后数百年日本历史走向的独立武家政权之祖的源赖朝，则是百余年后河内源氏这一支嫡流之后。而后世武家绝大多数名门也都出自河内源氏，比如战国年间鼎鼎大名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就是源赖信之孙、新罗三郎源义光的后人；而室町幕府足利氏也是源自源赖信之曾孙、八幡太郎源义家第三子源义国的后人。当然，其中自然也少不了穿凿附会强行攀附的亲戚，比如自认是河内源氏支流新田氏后人的德川家康，不过从中也能看出河内源氏的巨大号召力。也因此，在日本史上如果提到源家，基本指代的就是河内源氏这一支，正如平家二字基本专指伊势平氏一样。

不过，河内源氏之名并不仅仅源自源赖朝。从河内源氏之祖源赖信开始，他们就提着刀满世界砍人。相比自己的两个哥哥，源赖信的起点并不高；起初他被安排去了远离权力中心的关东担任上野介，之后又辗转任职常陸介，其仕途的起点基本都在关东。要知道当时的关东元不是今天的模样，非但远离权力中心，而且农业产出也很低，源赖信在那里基本算是知青下乡。不过，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在关东扎根基层20年后，源赖信于1019年就任石见守，之后又辗转伊势守，并于1029年就任甲斐守，再次回到东国。当然，让他就任甲斐守其实也是有原因的；由于1028年关东房总三国（上总下总安房三国，大致相当于如今的千叶县全境+东京都/琦玉县东部+茨城县西南部）爆发平忠常之乱，朝廷任命平直方为追讨使，而调任甲斐守的源赖信则是预备队。平直方苦战两年却毫无进展，只得换上源赖信前去征讨。慑于源赖信当年在东国经营二十年留下的赫赫威名，平忠常不战而降，平忠常之乱就此平定。话说平忠长从家谱看还是当年清和源氏之祖源经基举报过的平将门叔叔的孙子，应该算是平将门的表侄；而这一家平氏与后来的伊势平氏同属桓武平氏坂东流，看来河内源氏从伊势平氏身上刷战绩这事，早在源平之战百余年前就开始了。而对于当时河内源氏而言，此战更大的收获是重新在关东这片中央政权的羁縻之地狠狠的插了一脚。因为此前，各地豪族武士团都只是效忠于公家，比如清和源氏一直投靠藤原摄关家，遍布关东的大大小小武士团也不例外。可经过这一战，河内源氏的势力深深渗入关东，与关东各大武士团建立起了主从关系。这可是形成武家政权的关键，更在百余年后最终成就了以关东为基地定鼎天下的源赖家与镰仓幕府。

当然，源赖信的后人也很给力，所谓富不过三代这一说在他家后人身上丝毫未见踪影。1050年，陆奥之地安倍氏的老大安倍赖时发动叛乱，当时朝廷的实际掌控者太政大臣藤原赖通便命令自己的嫡系、时任陆奥守的藤原登任剿灭这群乱臣贼子。当然，藤原登任自然史众望所归的打输了，于是朝廷不得不在1052年再次求助于河内源氏，源赖信之子、河内源氏第二代源赖义就任陆奥守，正式拉开了前九年之战的帷幕。前九年之战从1052年一直打到1063年，源赖义在吃了不少亏之后最终彻底剿灭了安倍氏，获得了这场旷日持久战争的最终胜利。

可朝廷看到河内源氏这么能打，立马把功高震主的源赖义远调四国当起了伊予守；源赖义花了十几年心血平定的陆奥国，反而被出羽国豪族清原氏摘了果子。等到了1083年，清原氏的三个儿子发生夺嫡之争，这就是所谓的后三年之战。由于清原家嫡长子真衡与源赖义是儿女亲家，虽说源赖义当时已然过世，他的嫡长子八幡太郎源义家依旧为了自己妹夫的家业在20年后重返陆奥，没几下就把真衡的两个弟弟打服了。按说故事到了这里也该结束了，可无巧不巧，前脚两个弟弟被打服，后脚嫡长子真衡就直接病死了。两个弟弟被源义家裁定平分奥六郡；次子清衡得到了和賀郡、江刺郡、胆沢郡，而三子家衡得到岩手郡、紫波郡、稗貫郡。没想到三子家衡不接受源义家的裁定，并联合了自己的亲叔叔清原武衡对二哥清衡发动进攻，也拉开了后三年之战第二阶段的帷幕。基本上这第二阶段也没啥可讲的，清衡在源义家的支持下于1087年彻底剿灭了自己三弟，奥六郡重归一统。在平定后三年之战后，八幡太郎源义家率部从化外之地南归，途经勿来関（在如今的福岛县いわき市勿来站附近，在江户时代之前与白河関、念種関并成为奥州三关；勿来関在古书中通常被记作なこその関，なこそ这个词的古意是禁止之意，因此这个关名的背后隐藏的是禁止通行之意）正遇樱吹雪的美景，便随口吟诵出一句和歌「吹く風を勿来の関と思へども道もせに散る山桜かな」。这句和歌被载于千載和歌集，这个典故也流传至今。

不过八幡太郎源义家没想到的是，由于没有获得朝廷的敕令便私自决定出兵，后三年之战被朝廷认定是源义家发动的私战；非但没有封赏，连军费也一分钱都不出。整个后三年之战的军费，最终是通过截留那几年奥羽当地的税赋来解决的，为此源义家还被朝廷罢免了陆奥守的官职。而对于手下将士们的封赏，则全部是由八幡太郎同志自掏腰包解决。其实，以上种种都是以第72代天皇白河法皇为首的朝廷，对于武功日盛声望日隆的河内源氏一族的忌惮与弹压。话说白河法皇此人不简单，由于他背后没有藤原氏外戚操控，因此在当了上皇之后直接开启了院政新时代，将藤原摄关的权力重又集中到皇权中。而八幡太郎虽说是他很欣赏的白袍小将，和他私交也很好；但首先河内源氏历来侍奉藤原摄关，外加八幡太郎实在太牛叉、各地豪族庄园主纷纷将之前寄进给藤原家的庄园转而寄进给了八幡太郎，白河法皇看着实在是心里发慌生怕好不容易夺回的大权再度旁落，甚至下令不许天下庄园主再寄进庄园给八幡太郎。不过，虽然吃了这么个哑巴亏，可自掏腰包犒赏兄弟们的行为在关东众多武士团中为八幡太郎与源氏一族又一次赢得了极高的声望与口碑；这些武士团在一百年之后，大多成了源赖朝起兵时最大的资本。至此，河内源氏正式由清和源氏的一支庶流变身为公认的嫡流；而源赖信、源赖义与源义家这祖孙三人也被并称为「河内源氏三代」。

通常而言，XXX三代这种称呼，一般预示着这连续三代人开创了一代盛世，比如康雍乾三代。不过这其中也隐含着另一重含义，也就是从第四代开始这一门便由盛转衰了，比如康雍乾三代之后的嘉庆道光，其实这个道理套在河内源氏身上也一样。河内源氏由盛转衰的原因也很简单，自从八幡太郎源义家之后，河内源氏陷入了无休止的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直至宗家断绝为止。至于在源义家去世之后，河内源氏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内部残杀，我们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