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地二十五公分的生活
我是被旅店窗外若隐若现的阳光吵醒的。
那会儿,应该是2月吧。2月的越南河内,正值旱季和凉季。那会儿的河内,焦灼的阳光应该是会被树叶打碎在地上,然后惊起无数等待红灯的摩托车扑簌而去。那会儿的河内,空气应该是如同街头光秃的树干一般,干燥得裂出了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口子。
应该是。
我明明是在2月来到这里,但为何昨日从凭祥开往河内的大巴,却一直在忽有忽无的小雨中穿行?
车窗外天阴,有微凉的风。在大巴发动机停歇的间隙,我能听见雨滴撞上玻璃的声音。匍匐半晌的雨珠,在大巴启动后不久便又瞬间消失不见,在窗上划下一道淡淡的水痕。
诡异得像是河内旱季若有若无的雨。
同样诡异的,是车窗外连排的苗条得像是越南姑娘的自建房。乍看之下,越南的房屋——至少我在河内所见的越南房屋,综合着中、法两国的特点。作为曾是“法属印度支那联邦”总督府所在地的河内,法式建筑是必不可少的;但作为社会主义的河内,这样的建筑注定不能太多,毕竟在气派和门面上,能以这等建筑为家的,大概是算得上是大户人家。
因此,车窗外更多的是一间连着一间的五颜六色的自建房。房屋高4到5层,面宽约莫只有3到4米,窄长的门面身后却不可思议地藏掖着达20米的进深。像是一盒盒侧卧的火柴盒,彼此紧靠在一起,相互依偎着。至于火柴盒侧卧的原因,我手边的旅行书解释为:
“土地有限……越南政府按房屋所占路面宽度加以计算征收地价税……横幅售价昂贵,纵深售价便宜……越南人买下土地后,就拥有对其的永久使用权。”
于是,越南人就可以买下这些将永远属于他们的土地,然后盖起一座又一座拥有无限进深的火柴盒般窄且长的房屋。如果他们愿意,火柴盒还将可以永远传承下去。
只是片刻,我便觉得作者一定是欺骗了我。在与我们共同生活在社会主义蓝天下的越南,有关房屋的所谓“永远”,怎么可能大于70年。
雨又起。那些黄色的粉色的蓝色的绿色的永远的房屋,像是被雨珠晕开了的光斑,在车窗外漂浮荡漾。
昨日令我沮丧的,不仅是来时的雨。
还剑湖北部的三十六行街,是河内的老城区。我本以为我会见着那些兼具法殖痕迹和越共特色的景致。可惜的是街区旅店酒吧林立,欧美游客和啤酒泡沫充斥着一个又一个角落,既像极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小城,也与人为打造的北京南锣鼓巷、阳朔西街、广州上下九别无二致。拥挤简陋和嘈杂不堪吞没了我的想象。
不过,还好,如同我在河内的旱季遇上河内的雨那样诡异,今天上午我在这个最不越南的地方,遇见了最越南的生活情景。
若隐若现的阳光像窗外的谁的急促声线催促着我出门。那会儿,大概是9点吧,或许还不到,三十六行街褪去了夜里的纵情欢笑。阒静无声的街道,仿佛欧美游客和啤酒泡沫只是昨日的雨滴,转眼就被今晨的阳光蒸发得不见踪影。
走到十字路,踅进随便一条分岔路,所看到的大约便是越南人真正的生活所在:一张塑料矮凳、一枚打火机、一包烟,再有一张稍高的塑料凳,以及一个铝制托盘,托盘上承托着越南人离不开的越南咖啡。
是的,越南人是离不开咖啡的。准确点来说,离不开的是街头咖啡。
在越南街头,比亿万摩托飞驰而过的景致更为壮观的,是随处可见的街头咖啡小店,以及或匿藏店中或敞露在外的黑漆而又密集的人头。咖啡大多讲究品质,偏偏越南街头咖啡店使用的咖啡豆品相一般,且颜色不均大小不一,像是烘焙后筛选出来的废品豆——难登大雅之堂,索性潜入寻常巷陌——于是,越南街头咖啡的出品和价格,甚至是饮用的环境,自然也就无所谓档次与否了。
无论是已入室经营的咖啡店铺,或是街边老妪的简易茶水档,都会在附近的空地上摆上数十张矮胶凳。凳高约莫二十五公分,凳上的越南人,不管是衣冠齐楚,抑或是衣衫褴褛,大家都整齐地弓着身子,屈膝挤在狭小、逼仄、市井的,且或潮湿、或尘土飞扬的街头角落之中。在离开地面二十五公分的高度之上,在饮尽一杯咖啡的时间里,彼此距离遥远,但彼此又无可避免地如此亲近。
常见的,是越南特有的滴漏咖啡。越南滴漏咖啡虽然声名在外,但制作方法却有着与之名气不相符的简单。饮用前,首先把咖啡粉悉数加进滴滤壶中,用壶中底部放置的滴滤网格将其隔起。然后调整滤片松紧度,控制滴速的快慢。最后将滤壶和咖啡粉架在玻璃杯上,往里面倒入开水,盖上瓶盖,等待咖啡从壶里渗漏成珠,继而慢慢地滴落至玻璃杯中。
所以,关于制作一杯越南滴漏咖啡唯一的难点,似乎只在于那不紧不慢的等待过程。所以,似乎也只有越南人,才有如此耐性地等待一杯咖啡滴制完成。
就像坐上塑料矮凳感受时间的流速。一点一滴,一点一滴。
我只是旅行至此,时间和行程所限,我不能像越南人一样无休止地等待,因此我所钟爱的,始终是混合着炼乳细腻的奶香味、咖啡原有的酸味和焦香味的,并且无需等候的冰咖啡。
与单独新鲜调制的滴漏咖啡不同,冰咖啡随铝制托盘附上的,是混合着炼乳的咖啡一杯——咖啡是用纱布把咖啡粉包裹后放到锅里熬煮成的,然后舀出来,添上并搅拌占玻璃杯高度1/4的炼乳——和甜茶一小砵。
哦,还有。还有最重要的冰块若干。
越南人离不开街头咖啡,而街头咖啡是离不开冰块的。冰咖啡的冰块都特别大,约莫不到十颗就可以塞满一只长条状杯子。饮用咖啡时冰块投放量一般以三块为上限,加再多的话咖啡就要溢满出来了。咖啡上盘时杯壁都保有一定的余温,唯独漂浮着冰块的杯子上部早已冷却。庆幸的是,于我而言,加入了过多炼乳的越南冰咖啡稍显浓稠,而咖啡的余温刚好又能加快冰块的融化速度,经稀释过后的冰咖啡更能对得上我胃口。自觉是味道稍淡的冰咖啡才有那种“冰”的畅快感。
9点一刻,我如同一名河内人,熟稔地走进一家咖啡档,找一张矮凳坐下,熟稔地点上一杯冰咖啡,一直坐到午后,然后熟稔地在结账时递上10万盾——折合人民币8块——这可能还只是作为游客所需要支付的较本地人昂贵的价格。
是的,街头咖啡对于越南人来说那么重要,但价格却是那么低廉,因此河内的街头咖啡档,永远都是那么人头涌涌。离开地面二十五公分高度上的方寸之地,有咖啡的浓香,还有越南人的家长里短和生活琐碎。如果生活中一定有什么是永远的话,我觉得那一定不是昨天来时见到的修长得诡异的越南房屋,而是在嘈杂的越南街头,咖啡飘香的这一方土地。
所以,无论越南社会主义所缔造出来的产权永久的房屋有多么诱人,越南人的生活依然在二十五公分高的塑料矮凳上,并且似乎永远都只在这个高度上。一张矮凳,一只托盘,一杯咖啡,冰的或者是滴漏的,然后一晃就是一整个上午。如果那个越南人愿意,他是可以凭着手执的那杯咖啡,从黎明雾起一直坐到黄昏影尽,直至夜里啤酒泡沫又再溅洒一地。
从早晨到午后,咖啡档里的阳光像藤蔓一般从我的身上慢慢爬落至大腿,然后到脚跟,脚尖,地面,最后被白绿相间的雨棚一点点地遮盖住,直至踪影全无。
将近离开时,我贪婪地再要了一杯冰咖啡——这已经是我今天早上的第三杯。但片刻后我就后悔了,我应当换一杯滴漏咖啡,然后像我身边的河内人一样,随着咖啡和时间,一点一滴地无休止地等待下去。
在二十五公分的高度上,仿佛可以从河内的旱季一直坐到河内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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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更新于2019-03-19发布于2019-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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