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直视的悲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比这番景致更为荒凉，连孤烟也不剩一丝；再从湖水那寂寥的绵长中拉伸出几分宽阔——这，便是晨曦下映出淡淡柔光的马萨达。

希伯来语中，马萨达就是“要塞”的意思。两千年前，这里因地势险要而被当时的犹太国王希律王选中、兴建了面积相当于19个足球场的冬宫。希律王去世后，这里于公元6年为罗马帝国吞并，六十年后又被犹太叛军夺回。后者坚守城池三年，让久攻不下的敌人付出了1.5万人死亡的惨重代价，直至改从西侧修建登山长堤发射火器，最终烧毁宫殿。马萨达九百多犹太将士及居民认识到自己终将无力抵抗，经由叛军领袖说服而决意誓死忠于故国。于是，九百余人中先由男子杀死自己的妻儿，再从他们中间抽出十人杀死其余同伴，最后自尽。等罗马军队最终围攻上来，无不为眼前殉国者的横尸遍野深深震颤。

自此沉寂千年的马萨达直到19世纪才由英国考古学家重新探索、挖掘。20世纪起，“马萨达决不能再次陷落”开始成为新兴犹太复国主义思潮宣扬为国捐躯的口号。以色列建国后，这里又变成了以色列国防军各种仪式最理想的举办场所，这句口号也成了新兵誓词的一部分。以色列教育部更把这里推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之一，鼓励学校组织学生来此学习“马萨达精神”。

了解这些，硬是让马萨达的荒芜绝美背后生出了令人如鲠在喉的纠结。毫无疑问，摆出一副“为他们好”的架势先杀妇孺，除了是对两者生存权赤裸裸的剥夺，更是对其选择权的蔑视。而那看似慷慨激昂的“宁为自由死，不为奴隶生”的所谓气概，又何尝不是一种懒惰和懦弱：生命如此珍贵，你凭什么就认定对于你的逆境、困境或绝境，死就一定是比生更好的解脱？在更为浩如烟海的人类苦难库存面前，我们又有何资格虚张声势地放大自己的苦难？ 

可即便这样想着，不可否认的是直到如今，“自杀”也仍是古往今来多少人信手拈来的终极垫背：似乎人类的苦难之河有多长，自绝的冲动即有多普遍。为之愤怒的我，或许永远无法理解那个颠倒了死生之义的对立阵营，却多少能想象他们在下此决心前的痛苦与无力。可是他们真实感受到的煎熬，会不会远比我这个隔岸观火者的想象要沉重得多？而他们不曾想象到的更温柔而有效的抵抗方式，我的想象力在同样情境下又会比他们高明多少？

不是所有自戕者的苦难都是虚张声势。对此，既想嘶声力竭地为对方鼓劲，希望他们再多坚持一分一秒，却也因为知道再怎么鼓励也还是可能崩溃，而只想同情地与之抱头痛哭，只盼如此残忍的终极抉择能随文明进步而越来越少。

但也正是因此，才会让人对那些过早被推至死亡门口，历经死神诱惑却仍不为所动的生者产生更由衷的感动与敬佩：这些人身上斩不断、浇不灭、压不跨的生之力量，足以让引发所有这些情绪的苦难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