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的禁忌
阿里喜欢跟我们讨论女生,以及一些不可描述的私密话题。这般内容在伊斯兰革命后的伊朗是一种禁忌,但在伊朗年轻人耳语间却常常被提起。
“越是忌讳,越是刺激!”阿里是这样描述的。
亚兹德老城。
从伊斯法罕来到亚兹德,感觉像是从绿洲走进了沙漠。对比起四处都是婆娑树影的伊斯法罕,位于伊朗中部卡维尔盐漠与卢特荒漠之间亚兹德俨然是一座黄土之城。行走在老城中,在那由无数土黄色的砖房连接而成的迂回巷道中,炎热、干燥、尘土飞扬,仿佛稍不注意,细碎的黄沙便会趁着张口打哈欠的瞬间快速窜进嘴里。
比伊斯法罕少了一份浪漫和开朗的亚兹德,却带有一种偏安一隅的朴素。
聚礼清真寺。
伊朗的物价上升得太快了,快得令找寻旅店的过程变得痛苦且漫长,也快得让我产生了错觉,一种“倘若这一秒再找不到,下一秒床位价格又会再上升10万个里亚尔”的错觉。
还好,在错觉变为现实之前,我们敲开了聚礼清真寺旁Oasis Hotel的老木门。接待我们的年轻男子阿里约莫二十岁出头,高且瘦,起皱的花衬衫与磨得发白的紧身牛仔裤虽不相衬,但因为显旧,二者搭配倒也不显违和;阿里脚步缓慢,落了灰的人字拖在砂石散落的水泥地上拖出慵懒的声响,就像正午亚兹德的天气一样无精打采。
从顶层俯瞰旅店。
Oasis Hotel不大,中间是一个方形的小庭院,房间均匀地分布在左右两侧。微风下,果树斑驳的投影倾泻在庭院中央的水池中,随漂浮的落叶一同在水面上轻摆摇曳。靠近公共厨房一侧,有24小时免费供应的热水和红茶。厨房旁边隐藏着一道直通顶层的楼梯,一层厚厚的灰遮盖着梯面。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狭窄的过道,登上大约二至三层楼高的天台——这也是亚兹德老城房屋的普遍高度,头顶的天蓝和老城的土黄尽收眼底。
“景色很不错吧?”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他伸了伸懒腰,看上去已然从困顿的状态中苏醒过来。“这是我朋友的店,空闲时我会来帮忙打理。You know,”——阿里喜欢在每句话前加上这句短语,“to earn some money。”
Oasis Hotel是由一家拥有300多年历史的老房子改造而成的旅店,土坯泥砖的建筑结构为这里添加不少沧桑感。在旅店的顶层,包括亚兹德古城大部分建筑的屋顶上随处可见传统的方形风塔。只要有风在附近吹过,无论风来自何方、风力有多微弱,都会被引进风塔之中,并透过室内外温差产生的压力将风循环到屋内。室外炎热高温,室内却是阵阵清凉。“You know,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里的房间没有风扇和空调。”阿里得意地耸耸肩。阿里的英语不错,介绍起Oasis Hotel的历史和设施来头头是道,不免令我怀疑旅店工作是他的正职而非副业。
亚兹德老城风塔林立。
我们看中Oasis Hotel的不仅是其舒适的环境,更重要的是这里能提供一个偌大的公共厨房给背包客使用。于是下午,我们在巴扎附近的市集里挑了些白米、鸡肉、蔬菜和调料,在厨房忙活到傍晚,然后邀请阿里一同吃晚饭。阿里显然不太适应中餐的味道,象征式地吃了几口后,便又拿出伊朗大饼继续填满胃中剩下的空档。倒是旅店里一只叫Greby的小猫,身在波斯却长了一颗中国胃,三两下就把给它的鸡肉啃个精光。
饭后,借着饱意,阿里开始和我们在庭院里聊些有的没的。讨论的内容却并非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客套说话,而是从“没上大学,英语是自学的”到“现在很多伊朗人都爱用中国的产品,手机用华为的很多”,再到“我觉得女生不披头巾比较好看”,话题颇具跳跃性。是夜,虽没有被伊斯兰国家视为禁忌的酒精助兴,但庭院里微风拂面、灯光轻柔梦幻,半躺于长椅上,耳边仿佛还有若隐若现的波斯音乐作伴,令人产生几分朦胧之感。
Oasis Hotel的庭院。
亚兹德是伊朗琐罗亚兹德教,也就是拜火教的最大中心,郊外现在还保存有两座拜火教“寂没塔”遗迹。不过亚兹德真正吸引我们的是城市周边的沙漠风情。因为Mesr村的沙漠民宿费用超出预算,而且路途遥远,最终我们听从了阿里的建议,让他驱车带我们到城区60公里外的Bafgh沙漠。
到达时,刚好赶上沙漠的日落。Bafgh沙漠虽然寂寂无名,却自有其诱人之处。夕阳下,沙子像人体肌肤般柔软细腻。风吹过,将沙漠揭去了一层;再吹过,又将沙漠覆盖上一层,涌动着的沙浪使风和脚印留下的疤痕渐渐愈合。远处,橙黄色的光缓缓隐入茫茫雾气中,间或向四周蔓延;再远处,骆驼与人结伴而行,铃铛声在夕暮中飘浮不定,似有若无。猛地抬头,夕阳已经紧贴着远处山棱线,沙漠逐渐被映衬得阴沉,暮色也一层比一层黯淡,直至完全成了灰白色。
夜幕下,我们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从沙漠深处沿路返回,此时阿里也为我们准备好了热茶和晚餐。我们围坐躺床上,啃食着用柴火烤制肉串。鸡肉出奇的鲜嫩,配上一杯又一杯香浓的伊朗红茶,再伴以谈笑声和碰杯声,美妙的氛围,仿佛连干巴巴的大饼也不怎么难入口。
Bafgh沙漠。
几番交谈下来,感觉大家已经熟络了。这时阿里终止了对中国手机和中国摩托车的赞叹,忽然压低声线并把头凑过来,转而讨论起他更为感兴趣的话题。
“中国男人能娶多少个老婆?”
“以前不知道,现在只能娶一个了。”
“不是吧!”阿里惊呼:“我们可以娶三个,或者最多四个!嗯……假如你很有钱的话。”
“中国女生会喜欢外国人吗?”他追问。
“一般吧,现在可能喜欢韩国的多一些。”我顿了顿,继续补充:“不过像伊朗男生也不错,眼睛大,鼻梁高,带些胡渣。”
“哈哈哈!中国女生,很漂亮!可惜我不能到中国娶老婆。You know,我在伊朗有三个女朋友了!”阿里不无遗憾地摊了摊手,“忙不过来,钱也不够花,所以才在旅店做兼职。”脸上却尽是得意的笑容。
沙漠的落日与星辰。
漫天的星光猝不及防地铺满天际,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安静下来,双手摩挲着杯子,目光跃至远在天边的星空,只有煮茶的柴火依旧孜孜不倦地发出啪啪的声响。
“我有个问题”,依旧是阿里打破寂静,但这次他把音量压得更低,像是害怕秘密会被躲在躺床下的谁偷去。“中国情侣在交往时,嗯……我的意思是,他们在结婚前会做吗?”
“这个说不定,有的会,但有的却比较抗拒。”
“在伊朗,没结婚的情侣不能在街头亲昵,连拉手也不可以。”
“Go f**k!一直不能做,所以现在很多伊朗男人都喜欢男人了!”说的是成人话题,但阿里却像小孩子那样心生不忿地锤打床板。
“伊朗情侣是要结婚之后才能亲热吗?”我好奇地问。
“那不一定。”阿里的情绪平复了些,悠悠地说:“我们有‘Sigheh’……嗯,怎么说呢,一种类似约定的东西吧……临时结婚证!对!大家约定好婚姻的持续时间,几天,或者几年都可以,然后就可以合法地做很多事了!”阿里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
“以前的伊朗应该没有这些限制吧?”
“是的,在这里,有些东西在倒退。譬如性,或者相关的,忽然就成了一种禁忌,在伊朗连公开讨论都是不允许的。”
“But you know”,阿里狡黠地笑了笑:“越是忌讳,越是刺激!”
接近半夜12点,一直聊至煮茶的柴支将尽未尽,我们才开始启程返回亚兹德。路上,阿里从清真寺旁的小商店里捎来了一大瓶可乐。天气太热了,大家都慌忙地吸溜着。在得知我们将要前往设拉子后,阿里拍拍胸脯嚷嚷道:“Qin!My friend!My bro!我明天到旅店接你们到车站!”互留了联系方式后,大家又上车继续赶路。
我摇下车窗,亚兹德郊外繁星依旧,像是装点在深蓝色绸缎上的珍珠粉末。在星空下驰骋,就着波斯音乐轻快的拍子,也就着刚教会阿里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喝的是冰冻可乐,却分明有种微醺的感觉。
亚兹德的星空。
第二天,阿里并没有如约在旅店出现。我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那头,阿里在吵杂的诵经声中忙不迭地向我们解释:“今天是斋月第一天,我在参加一个很重要的祷告仪式。”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继而认真和严肃起来:“You know,我必须要参加的。”
结束通话后,我们背上行李,穿过亚兹德逼仄的老城巷道来到马路边,拦了一辆去往车站的出租车。盘桓在车上的情绪和气氛,就像在城内诵经声中,被汽车带过而瞬间扬起,又缓缓落下的尘土。
还好,我并没有忘了阿里的信仰,还有他真正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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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更新于2018-12-19发布于20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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