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沉重的纪念与名号(上)
在Yad Vashem的一个上午
世界各地有许许多多二战纪念馆,专门纪念犹太人大屠杀六百多万死难者的也不在少数。但论规模之大、斥资之巨、史料之翔实与丰富,则仍以耶路撒冷市郊坐落于赫茨尔山西麓、始建于1957年的Yad Vashem为最。整个展馆的外形是六芒星的下半部,寓意整个犹太民族被纳粹的种族灭绝行径截去了一半。除了主展区、展馆还包括儿童纪念馆、死亡列车陈列馆、毁灭社区纪念谷(Valley of the Communities)等等。时间有限,一个上午我们只参观了主馆。即便如此,三小时的短暂行程仍让我觉得,这是我旅行至今参观过的、最棒的纪念馆。
展览把几千年前设为叙述的开端,而非直接从我们熟悉的二十世纪开讲,是我感受到的第一个震撼。一直以来,作为一个局外人的我很难感同身受地体会欧洲犹太人的不幸。看完整个展览,才猛然意识到,歧视和排斥真的是阴魂不散地追着犹太人的“千年老妖”。就在我们平日不以为意的英文单词里,犹太人也是处处踩雷处处躺枪。
首先,很少有对哪个国家或民族的厌恶与仇视能“上升”到被固化为专有名词和“主义”的“高度”。除了anti-Semitism(反犹主义),也真想不出第二例了。类似的例子包括“大屠杀”,一般情况下都是用massacre这个词,要被国际刑事法院追究责任的战争罪则是genocide(种族灭绝)。Yad Vashem所纪念的Holocaust,指涉的则是二战期间纳粹专门针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更早先的一个概念是“宗教迫害”,通常会用persecution这个词;但pogrom这个词,最初指的却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俄罗斯犹太人所遭受的迫害。时间再往前,回溯至中世纪,专门针对犹太人的slum或shanty town(贫民窟)则被称为ghetto:除了商业立国的中世纪威尼斯的ghetto稍显富裕,其余地区的ghetto绝大多数都是穷脏乱差的代名词……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德皇威廉二世就曾用“朕帝国内的寄生虫”来赤裸裸地表达对犹太人的厌恶。当然,反犹主义是在希特勒上台后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御用科学家竟然丧心病狂地“发明”了从发色到肤色的一系列判断犹太人的标尺,而黄底黑字的耻辱性“犹太人”徽章,则让人毛骨悚然地想起二十年后某个国家红底黄字的袖标。不同的功能、不同的目的,却都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Yad Vashem纪念馆入口
歧视性徽章
最让人揪心的,莫过于百万儿童在这场灾难中的遭遇。“当我长大到二十岁,我会去旅行,去看看那丰饶的世界。我坐在一只装了引擎的鸟里,随它起飞,远离地表,直冲云霄。我要飞,我要高高地驰骋天际,翱翔在如此可爱的世界之上。”集中营里的孩子用稚嫩却灵动的语言憧憬着和所有少年一样的梦想。可往往前一秒,你看着他们的画读着他们的梦,仿佛触摸得到青春洋溢的律动;后一秒,“被谋杀于奥斯维辛,时年14岁”的冰冷字眼就刺穿了他们纯真的梦,也让你的心跟着停摆了一拍。
年轻的生命与梦想被如此碾碎令人心痛,集中营外犹太隔离区(ghetto)里的人性挣扎则更令人震撼与唏嘘。盖世太保们往往指派当地犹太人中的德高望重者组成“犹太居民委员会”,负责隔离区的所谓“日常运作”。套用一个更为中式的说法,这些委员会成员便可称为“犹奸”或“犹伪”。
比如一位叫做Mordechai Chaim Rumkowski的公众人物。1939年10月,他被纳粹“钦定”为罗兹(Lodz)隔离区委员会的头目。精于算计的他成功从纳粹手里获得了隔离区内务方方面面的自治权。他一方面自作聪明地以为把犹太人变成纳粹眼里不可或缺的劳动力,这些同胞便能得救。另一方面却显露出和纳粹别无二致的独裁倾向以及对权力的渴望。1944年8月最后一批被运往奥斯维辛的隔离区犹太人,他却不幸地也位列其中,并且最终也没能逃离死于奥斯维辛的结局。
少年梦想
但除了丧尽天良的人或历史的投机主义者,更为普通的“犹奸”怕是在纳粹“送犹太人去死”的命令和同胞所遭受的日益严酷的非人待遇之间的夹缝中,每分每秒地经受道德与良知的拷问。Adam Czerniakow便是其中的一位。1942年7月23日,当委员会眼睁睁看着前者的命令碾压后者的生存而再也无力平衡,他选择了自杀。死前的几小时里,他的最后一篇日记已浸满了死亡一般的绝望:
我问德国人这一(将犹太人送死的)行动一周会进行几天。(德国人)回答说一周七天。现在是三点。四千(犹太)人已准备就绪。但上头的命令是在四点前集合九千人……
比起他们更多无辜受死的同胞,这些“犹奸”、“犹伪”或许死不足惜。但无论是投机者还是一心想成为同胞的拯救者,他们的灵魂所要经受的“生”与“义”如此高强度的来回撕扯,却怎么看都是人类最为凄厉的悲剧。不禁想起美国宪法原教旨主义者的代表人物、斯卡利亚大法官在去世前的一次讲座上被问到,如果他在纳粹手下做法官,面对手头上放眼望去尽是恶法,该怎么办?秉承“恶法亦法”之理念的老爷子思考了一会,认真地回答:“我会辞职,然后去领导革命。”不知自杀的Czerniakow会不会认同,斯卡利亚的选择会比他自己仓促结束心灵煎熬一了百了更有意义;我们更无法得知,死于奥斯维辛的Rumkowski会不会在知道斯卡利亚的选项之后有所负疚或懊悔。不管怎样,1943年4月19日,华沙隔离区里终于云集响应地掀起了起义的大幕。细心的同伴注意到,这是黑暗了许久的展厅第一次透进些许自然光。
Czerniakow最后的日记
有了对人类终极暴行的抵抗,黑暗的历史便有了希望。除我们早已熟知的辛德勒,丹麦王国倾举国之力在纳粹虎口下保护了近7200名犹太人的事迹同样感人至深。展览开头部分看到中文白纸黑字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犹太避难民调查表》,也让我对当时同样水深火热的故乡在拯救犹太人的义举中尽过一份力而心头一热。我最喜欢的一幕,则是近结尾处听来的一个爱情故事。从战争中幸存过来的护士与病人,在战火的残渣中相识相恋,和其他六对新人一同举行了集体婚礼。没有像样的华服,不如就地取材,创意十足地用一米长的纱布做了婚纱头罩。就这样携手走成了老夫老妻,一起接受访问而成为纪念馆的一部分,安慰人们受尽折磨之后,依然可以迎来温暖而光明的生活。
犹太避难民调查表
展览的尾声,是大屠杀死难者的“名字堂”(Hall of Names)。Yad Vashem这一名称的由来,便是《圣经·以赛亚》书的56章5节:“我必使他们在我殿中、在我墙内,有纪念、有名号。”(I shall give them in My house and within My walls a memorial and a name.)尽管事先已被剧透,但亲眼所见仍震撼至极。据说圆形围墙上的死难者照片都经过了特殊裁剪,使得最顶上的照片看起来也如同最底端的照片一样清晰。这一设计和照片墙下方的池塘形成了鲜明对比,却殊途同归:从池塘里看死难者照片的倒影,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模糊地微微晃动。所谓“死水微澜”,像极了看似不经意流走的时间以及终将被时间所掳走的记忆。在这与时间赛跑的艰难游戏里,抢救了记忆,就等于抢救了人类自己存在过的痕迹。这样的努力,也就愈显弥足珍贵。
照片墙的外围,一层层地整齐摆放着陈设简单的死难者名册:黑色的封面、白色的书脊和记录编号,以及一页又一页死难者家人朋友对那段恐怖历史沉痛的追忆和还原。这是名副其实的生死书啊!一本书就是一个生命,以及对这条生命以最悲戚的方式陨落的微不足道的凭吊与悼念。
照片墙
走出展览,明亮的落地窗愉快地炫耀着阳光明媚的赫茨尔山春天一般的温柔景色。可这仍不足以消弭我们看完整个展览之后深深的无力感。我们时常略带挫败感又忿忿不平地抱怨别人对我们在二战中的遭遇知之甚少。然而这样一堂信息量过于巨大且过于触目惊心的历史课,却让我反思和我一样的国人之前对于二战、对于犹太民族千年苦难的了解,同样显得如此稀少而苍白。我是通过这一展览,才第一次了解到在集中营之外,是更细思恐极的“隔离区——集中营——灭绝营”环环相扣的系统性迫害工程;第一次看到除了法国德国波兰之外,立陶宛乌克兰和罗马尼亚的犹太人与吉普赛人(Sinti and Roma people)曝光率略低却同样惨重的遭遇;第一次听说1944年至1945年冬天,纳粹节节败退时强迫波兰西部西里西亚(Silesia)及周边集中营的1350名犹太妇女在冰天雪地里走了106天的死亡长征(death march),只剩118名幸存者最终到达捷克南部的波西米亚城镇Volary;第一次领教同样彪炳宗教信望爱的梵蒂冈与英法绥靖主义如出一辙的冷漠与失态;更是第一次知道好不容易逃脱集中营魔爪的一些犹太幸存者在二战结束后竟遭英国政府或拒绝入境或粗鲁对待,更有甚者被重新送回德国……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由衷地感谢纪念馆把这些同样真实发生过的恐怖从历史废纸箱的箱底给挖了出来,让我们对这段苦难有了更全面更细腻的认知,也填补了我们囿于自己的视角局限而对这段历史产生的盲点。
可是,按照同样的逻辑,难道这个展览本身就没有自己的盲点了吗?我想这世上没有哪个博物馆或纪念馆经得起这略显苛刻的追问吧。忘记历史固然不该,但应该怎样去铭记历史,始终是人类所要面临的、最难的技术活。
参观信息:
地址:Yad Vashem, The Holocaust Martyrs' and Heroes' Remembrance Authority, Har Hazikaron, P.O.B. 3477, Jerusalem
到达方式:乘坐10、16、20、23、24、26、26a、27、27a、28、28a、29、33、25、39、150路公交或轻轨,到终点站Mt. Herzel站下车,然后搭乘免费接驳巴士前往纪念馆
开放时间:周日至周三8:30-17:00,周四8:30-20:00,周五和所有节日前一天8:30-14:00;周六和所有犹太节日闭馆;6人以上团队事先预约,可由官方负责安排参观时间和讲解员,讲解可使用中文
门票:免费,也可在参观时捐款;讲解器25新谢克尔(有中文)
电话:+972-2-6443802
www.yadvashem.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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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更新于2019-08-02发布于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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