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火车旅行,铁路通向次大陆
(本文发表于澎湃新闻·私家地理,请勿转载。)
在完成了两段从南印度到德干高原再到中央邦的飞行之后,我的行程越来越密集,飞机已经无法让我便捷且便宜地穿梭在各个目的地之间了。我边买火车票边研究,成为了一个每天刷新着IRCTC官网的旅行者。
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铁路旅行了。
当然,我仍然坐火车。在高速铁路如此便捷且极具性价比优势的中国,我当然毫无理由选择放弃铁路。每一次要从长三角的各个机场起落,高铁永远是连接家和机场的首选,甚至在很多情况下,我也不知道除了高铁以外是否还有别的选择。
清晨的克久拉霍车站站台
但这并不是铁路旅行。
大学时期,我曾经非常痴迷于在各个城市间经由铁路运转,武汉独特的区位优势无疑使这样的爱好得到了最及时、最廉价的满足,此后因为各种原因穿梭在北京、武汉、广州和杭州之间,铁路也始终是我最喜欢的旅行方式。直到最近的四五年,航空的日益普及让我逐渐放弃了这个有些“臃肿缓慢”的爱好,哪怕中国铁路毫无疑问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好,但我已经很难想象自己还愿意为了800公里的路程付出乘坐一夜火车带来的红眼代价,更别提机票价格可能不及硬卧车票的一半。
但第三次抵达印度以后,这一切终于变回了我曾经熟悉的从前。我习以为常的晚点、拥挤的二等车厢、开放式的铁路系统以及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都像极了20年前的中国。唯独不像的,大概是那么复杂的售票系统,确实需要耗费一些心血才能勉强入门——哪怕我明明曾经成功在 Cleartrip 上买过车票,但当我重返印度,一切从头再来的时候,我仍然不得要领。
从 Indore 到 Bhopal 的行程,我没有选择我最熟悉的夜间大巴,终于试着在拥挤的车站里买到了一张3A卧铺车票。购票的过程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复杂(大概是因为之前在印度车站见识过的场景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阴影),在我义正言辞地正告那些插队的印度人乖乖排队之后,Indore 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大概迎来了建站以来最秩序井然的时刻。
Indore 城内的 Ghandi Hall
Indore 附近的 Mandu 古城
我向窗口内的售票员递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我要乘坐的日期、车次、起降车站以及想要的席位,售票员在电脑上操作一阵,告诉我尚有余票,便递给我一张表格让我填写。这曾是印度铁路曾经留给我最鲜活的噩梦之一,我曾经挤在人潮汹涌的阿格拉车站,进退维谷地捡拾起无尽柜台上的一张复杂表格,印地语和英语错综复杂,我只花费了一秒钟就决定放弃了。
但这一次似乎要简单很多,我按部就班地填写完毕,紧接着,售票员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敲打。
“Credit card?”
“Only cash.”
然后一切都搞定了。在我身后的印度人们瞅准了这个外国人离开的当口,迅速又挤作一团,Indore 车站售票口的黄金时代,昙花一现般结束了。
在印度,有一个很有趣的人间迷思,“你的父亲是谁?”是印度人了解他人存在(being)的重要依据,以至于在他们设计出来的所有表格里,都有一栏 Father’s name 来认证你的确不是孙悟空转世。我很高兴在购买车票的时候,第一次有表格并不关心我的父亲是谁,这破除了我对印度的一大刻板印象。当然,我也很爱我的父亲。
三月初的中央邦气候宜人,在夜间,我甚至需要穿上一件外套来抵御凉风。从 Indore 去 Bhopal 的19303次快速(Express)列车,运行263公里,23:45分发车,次日5:30抵达,平均时速只有46公里,这让 Express 的名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笑话,或者是一场遍及全印路网的行为艺术。正常情况下,我不会选择在白天搭乘印度铁路,而这一张545卢比的3A车票,最迷人之处是正好可以帮我剩下一晚住宿费用,并且因此让我舍得花上更多的钱在 Bhopal 更体面的酒店中犒劳自己。
19303次毫无意外地在晚点十多分钟后才缓缓发动,向前行驶了一阵,甚至还没有离开站台,又一次停下,然后再次启动,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它的始发站。我的铺位上已经躺着一位印度的年轻男子,他倚靠在车厢墙壁一侧,翘着二郎腿玩着手机。我确认了自己的座位号,请他起身。他仍然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一会(而不是像刚才那样躺着),但显然心不在焉,也许这是一种印度式的礼仪?在一阵令人尴尬的并肩沉默之后,他放下了原本固定在隔间墙上的、属于他的中铺座位。这时候我才发现,当他决定睡觉的时候,我也只能躺在狭小的下铺上,因为两个铺位间的“层高”,不允许任何一位成年人直坐。我终于意识到,就在刚才的沉默里,我们完成了一场礼貌与舒适的博弈。
Bhopal 附近的 Bhimbetka 岩画
3A 是印度火车的一种席位,3指代等级,A则是英文空调的简写。和中国的硬卧类似,在每个小小的卧铺隔间中,有两排6个铺位,但由于印度使用宽轨铁路,十分宽敞的车厢内,还可以隔着过道另外设置出两个上下铺,被称为 Side-Upper 和 Side-Lower,我一直以为 Side 铺位并不好,直到中铺的印度人放下了他的床铺,才深感 Side 铺位只分上下铺的可贵之处——事实上,在印铁的售票系统中,Side 铺位往往被预留给那些特殊的配额群体,比如政府官员及外国旅行者。
通过外国人配额买到的3AC卧铺车票
卧铺车厢不算干净,但也谈不上脏乱。我指望空调的温度能更低一些,在大多数时候,寒冷可以让人误以为干净。但 3A 席位可谓车如其名,车厢内提供的确实是三流的空调,还不如窗外中央邦的夜色更让人放心。
卧铺提供纸袋封装的被单、床单和枕套,在见识过枕芯的环保程度后(我怀疑那些枕芯从英国殖民的时代一直用到了现在),我选择直接在铺位上和衣而睡。但不幸的是,由于我没有铺上床单,每逢到站出站,列车员都会误以为我是刚刚上车的乘客,然后叫醒我检票。在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决定铺好床单——有时候,在印度,外国人的脸并不比一张床单更好用。
Bhopal 的车站是人类文明的反面。在印度,稍微大点的车站可能都是如此。站台上挤满了和衣而睡的乘客以及流浪汉,在每天下午最高峰的时刻,站台根本无处落脚,乘车和出站的人流会在列车到站后在并不宽敞的站台上完成一次生死交锋,这可能是印度火车不得不晚点的重要原因:恐怕没有哪个司机可以允许自己紧挨着站台上的上千人发车。我见识过春运的广州站,也并不能和这里的日常相提并论。
我一共去了三次 Bhopal 车站,直到最后离开时才对其稍有改观。那时候夕阳落幕,当天的几趟始发列车都已经离站,只剩下几个排着短短队伍的窗口,站台上仍然有很多人,但我轻松地穿行其间,已没有之前数日那种生死离别的紧迫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越来越熟悉印度铁路系统的逻辑,我不敢说我有多么了解它,但至少在面对各种稀奇古怪的现象时,都明白其后有一种可以解释的次大陆逻辑。
经过40分钟的运转,我抵达中转站 Sanchi,等候去往克久拉霍的19663次,这趟 Express 列车将在七个半小时中“快速”地跑完323公里。Sanchi 拥有著名的世界遗产桑奇大塔,这是中国历史书上的常客——每一篇提及中国佛教建筑源流的文章,都不能回避这个印度的起点。这座印度(当然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佛塔实物就矗立在距离车站不过两三公里的山上。从阿育王的时代起,这座高大的窣堵坡就矗立在这里。
桑奇大塔
桑奇大塔
小站 Sanchi 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拥有两个干净如新的站台和几把木椅,在几列反向去往 Bhopal 的列车运走大多数其他乘客之后,这个车站安详恬静,让人如同置身濑户内海边的某个小站。
夜间,不远处山顶上的大塔景区内会有一场灯光音乐秀,但我更愿意停留着这个小小的车站里。一年前,谷歌与印度铁路合作提供的免费Wifi已经覆盖了400座车站,Sanchi 显然不能在前400名的席位里委身其中,这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日本或中国的小站——毕竟我们已经习惯假设这两个国家的网络服务,已经不怎么依靠公共区域的 Wifi 了。
这是阔别多年后的铁路旅行,并且才刚刚开始。
从 Sanchi 车站通过的61632次列车
在未来十多天的计划里,我将经由奢华迷乱的 Char Bagh 车站踏足北方邦的首府勒克瑙,也将会穿越印度铁路最庞大、最古老的加尔各答 Howrah 车站的无穷站台,并且将再一次抵达孟买,重温融汇了哥特与印度同在的 Chhatrapati Shivaji 终点站。
清晨的瓦拉纳西车站
加尔各答 Howrah 车站,是印度最大、最古老的火车站之一
但此刻,我捧着笔记本电脑在 Sanchi 的站台上写作,每一列路过的火车上,都有印度人从铁栏隔断的车窗内投来好奇的目光。不得不说,这是非常美好的时刻,泰戈尔、奈保尔们都曾经如此旅行——哪怕我远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但这是旅行写作共通的魅力。我已经可以想象到,将来我会多么怀念在这个站台上度过的3小时19分钟——如果有幸赶上晚点,这个迷人的夜晚将更漫长。
后记:
就在我于宁静整洁的 Sanchi 车站写完这篇文章后不到24小时,便在数百公里外的 Banda 车站被偷走了新买的手机。我在紧张、愤怒和狼狈之中体验了第一次海外报警,也见识到印铁在美好幻想外更为真实的一面。
在很多人心目中,印铁是肮脏、混乱、不可理喻的同义词,在很大程度上,也许的确如此,但对于同样“不可理喻”的次大陆爱好者而言,印铁有另一种迷人的魅力:它深植于漫长的、探索不尽的历史,偶尔呈现出不与刻板印象所匹配的巧妙创新,也总是执着于带来全新的挑战和惊喜。对于每一个钟情于印度的旅行者而言,印度铁路的混乱与迷人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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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更新于2019-04-15发布于2019-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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