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巡礼作品：樱木紫乃 <大爱无言>

2017年的2月，我去了北海道的釧路。釧路之行也是一次文学巡礼，这一次登场的作品，是樱木紫乃的<Loveless>。我去釧路的时候，这本书还没有在大陆出版，在我结束旅程的半年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引进出版了这本小说，译作<大爱无言>。 不得不说这种先巡礼再读书的感觉格外其妙，因为书中描述的那些场景早已出现在我眼前，既有种déjà vu（既视感、似曾相识感）的错觉，也有种形象破灭的遗憾。 

釧路，位于北海道东部，是道东第一大城市，也是北海道最主要的渔港。曾经的釧路只有港口所在的市区这一块，2005年10月11日，原釧路市和阿寒町等町合并，组成了新的釧路市。如今的釧路市面积和人口都大大提升，成为了继札幌、旭川、函馆之后的北海道第四大城市。 

小说的舞台是上世纪60—70年代的釧路，那时候由于船业和碳矿业的兴起，整个城市蓬勃发展，各行各业都十分景气。那时候打下的底子，至今仍然支撑着釧路在道东的核心地位。 

如今的釧路——如同其他许多老工业城市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败。铁路网络的建立导致了林业的向北转移，采矿业也终究走向了末路，年轻人开始离开这里，前往更大的城市，旭川、札幌、甚至是东京。老年人（65岁以上）人口的比例以一种不让人乐观的趋势逐年增加，城市的活力大大下降，对于我这个访客来说，最直观的感觉就是街道上很少能见到人。 

和商市场

我大清早从札幌出发，搭乘长途巴士前往釧路，一路上昏昏沉沉睡死过去——除了车上催人入眠的暖气，还要感谢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让我无景可看。到了釧路第一件事就是解决温饱问题，去酒店寄存好行李就直奔釧路人民的食堂、道东渔场馈赠物的集散地——和商市场。 

和商市场是北海道三大海鲜市场之一（分别是釧路和商市场、札幌二条市场以及函馆朝市），比起另外两家，和商市场少了一分商业，多了一分人情味。归根结底是游客太少，商家成天面对的都是从小看到大的街坊邻居，或许并不是纯粹的交易感。

来到和商市场一定要吃的，就是这里的名物——海鲜盖饭“勝手丼”。所谓勝手，就是让你一切随心不要忌讳，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体验一把肆无忌惮的快感。所有的食材都单卖，先去指定的店铺买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再到喜欢的店铺前指定你想要的食材即可，这种随心所欲的洒脱感是釧路带给我的第一印象。

丸三鹤屋 

<Loveless>的主人公百合江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家庭，父亲酗酒暴力，百合江被迫去药店打杂，也是为了挣钱为父亲还债。从外部环境来讲，很难说小百合江感到了任何爱的元素，但在她心里，一直对梦想有一种热爱，这份热爱使得她逃离了父亲，成为了一名（她自认的）歌手。

那时候的釧路十分繁荣，为了满足矿工渔民等高收入人群的消费需求，百货公司、酒馆、甚至妓院都非常兴盛，同时也带动了服装加工业等手工业的发展。60年代的釧路为了进一步刺激经济的发展，扩大商业规模，投入了大量的政府资金进行道路扩建，果然带来了更多的消费。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曾经红极一时的百货公司：丸三鹤屋。

丸三鹤屋位于如今釧路市最主要街道的一旁，地处当时最繁华的商圈中心，有着最潮流时尚的物品，吸引着釧路的人们。来自东京的时髦货物被一艘艘货轮运到釧路港，它们很快便被放上丸三鹤屋的货架，然后被人们一抢而空。百货公司四周的餐厅永远爆满，旁边的小巷里布满了酒馆，微醺或酩酊人们进进出出，寻找着他们的温柔乡。

然而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我在商店外的街道上走过，看着20年前已经倒闭的丸三鹤屋，门前的出租车停靠站已经破败。我在百货公司门前的街口站了至少15分钟，竟然没有一个人经过。对面的海鲜居酒屋釧路食堂的店员在店里冷漠地擦着桌子，准备着迎接晚上可能会来的客人。

丸三鹤屋这座曾经辉煌的百货公司，现在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玻璃破了也没人补，看起来也不会有新的商家接手。它就在那里看着路上的人们，看着这20年以来越来越少的人们。当时最繁华的街上，现在都是一些说不清是否还营业的店，灰暗、沉闷，看不到希望。 

銀の目酒馆

百合江曾经卖唱的酒馆【銀の目】就在离丸三鹤屋不远的街角，当时也曾是人气极高的娱乐场所。如果说丸三鹤屋只留下了残骸让我们想象它当时的盛景，那么【銀の目】更像是直接从我们的记忆里被抹去了。曾经的酒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处公共停车场，只留下摄像头冷冷地看着因为积雪路滑而有点狼狈的我。 

这一带曾是酒馆集中的区域，当年有许多年轻女性来到这里，投身于服务行业中。她们中有的是迫于生计，在矿主们一掷千金的年代，陪酒是快速致富的门路；有的是因为失恋，想换一种活法，只想今天不管明日；还有的就是像百合江一样，坚持梦想来当歌女。 

我们不能说百合江的人生选择总是正确的，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几乎可以说正确的选择屈指可数。运气也不站在她这边，悲惨的女人遇到渣男的概率如此之高，以至于让我开始思索这之间的因果联系。

百合江在过去的人生里经历了离家出走、流浪卖艺、剧团解散、未婚生子，在闪现着组成家庭可能性的十字路口遭遇了孩子的父亲宗太郎因为不能承担责任而跑路。面对如此痛苦的人生，百合江从未放弃对善良的坚持和对梦想的热爱，积极争取可能会到来的幸福，虽然未来的人生仍然是噩梦一场，只不过那时候的百合江还一无所知。

白山汤

酒馆的歌女以及招待们喜欢在休息的时候来到一家叫白山汤的公共澡堂，在这里她们脱去了身上的衣服，也拆除了心里的围墙。她们在这里愉快地泡澡，享受难得的悠闲。百合江躺在浴池里，抬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从那里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釧路风华绝代的星空。泡在白山汤里的百合江，可能是她的一生中真正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时候，包裹全身的温暖带给她勇气，让她继续前进。 

现在的白山汤已经于两年前（2015年）停止营业了，我只能在门前驻足，试图想象当时百合江来到澡堂的心情。我想这里可能是全文中唯一彩色的地方，能让百合江短暂的摆脱生活的迫害。虽然我不能进去里面，但是跟着看过的电视节目的镜头，我也完成了一次白山汤的神游之旅。男女浴池之间的隔墙出人意料的矮，如果是修学旅行的男生，一定会想去偷偷看女生那边的情况吧，当年的百合江也曾经这样笑着说过吧。

泉屋餐厅

如果说釧路有一处从舞台的时代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场所，那么首选的就是泉屋餐厅。 

不管在哪个时代，泉屋都是釧路人非常喜欢的餐厅。很难定义它的菜式风格，虽然自己定位为西餐厅（洋食），作为将西洋料理引入釧路的第一家店，装修风格也是带点时髦的西式家庭旅馆风。不过总感觉它家的西餐多多少少披着日式的外衣，一些自创菜品带着典型的混搭风，大概可以说是“和洋式”（日式西式混搭）吧。 

百合江曾来到这里，如今我也来到了这里。我们点了同样的菜品，泉屋的招牌菜【スパカツ】。这是一个外来语的合成词，由肉酱意面和炸猪排两个词组成，那么顾名思义，这就是“炸猪排肉酱意面”。滚烫的铁板上放着柔软的意面，在上面摆放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切好的炸猪排，再淋上份量可观的肉酱，这份混搭的名物就这样端在了我的面前。 

坐在座位上的我慢慢吃着，猜测着百合江坐过的那个靠窗的位子，想象着这几十年釧路的变化，泉屋可能是最好的见证者。这里的灯光略显暗淡，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时间在这里流动的极慢，坐满的食客让你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直到你推开店门走到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才会拉你回到现实。 

釧路夕阳

这是一个人也没有的街道啊。在后来读小说时，我怎么也无法想象书中描绘的那个繁华热闹的釧路。那时候的釧路，是洋溢着幸福的城市，是每个人都过着美好生活的城市，除了百合江。作者笔下百合江那悲惨的生活和城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放在今天的釧路竟然觉得毫无违和。 

作为釧路标志的币舞桥离泉屋不远，在币舞桥头附近的观光案内所可以拿到樱木紫乃作品舞台地图，可能因为樱木紫乃来釧路的人并不多，案内所的阿姨回忆了好一会儿才帮我找到。图上标识了在樱木紫乃作品里登场的那些舞台的具体位置，对于巡礼爱好者来说十分友好。

阿姨听说我是外国人，来这里是为了巡礼，马上就问我，是为了《花水木》来的吗？我大吃一惊，花水木的故事也是发生在这里吗？经过她一提醒，记忆里好像是有点印象，当时看的时候只记得是道东的一个港口城市，完全没有在意竟然就是釧路。喜欢这部电影的朋友或者新垣结衣、生田斗真的粉丝，都可以来釧路参观，车站或者币舞桥的观光案内所里也有花水木的巡礼路线图。

当我来到币舞桥时，正巧是看夕阳的最好时间。从昭和40年代穿越到平成末年的现在，从热闹到萧条，釧路变化得让人认不出来，唯一不变的，只有夕阳。还是那么的耀眼，还是那么的让人想在它的光芒中翩翩起舞。  

“爱，以及无法化作为爱的那些情感，混成一团，在光芒中翩翩起舞。”

 —— 樱木紫乃

后记 

最后想聊聊樱木紫乃这位作者。她最为人所熟知的作品，应该是获得了直木赏的那部<皇家酒店>（Royal Hotel）。书中的几组人物都以釧路特有的慢速生活着，遭遇了伤心，也迎来了喜悦，如此按部就班的人生却在这家叫皇家酒店的情人旅馆汇聚、加速、炸裂。可以说是现实版的解忧杂货铺，每一组人物都以某种形式在别人的故事里出现，樱木紫乃恰到好处的留白带给了人物最后的尊严。

这和<Loveless>里对于百合江和妹妹里美，以及和女儿理惠的情感关系描写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百合江对于他人的爱，我们都看在眼里，那么他人对她的爱呢？樱木紫乃好像并不想让我们直观地感受到。百合江被人抛弃，也被人救赎，为生活迫害，也自我放逐，这种游离于一般情感经历以外的矛盾感是樱木紫乃十分擅长的。

以女性的身份描写女性，特别是描写痛苦的女性，在情欲面前不知所措的女性，樱木紫乃有她自己的特色。不少人评价她是渡边淳一的接班人，主要在于她在描写女性情欲时的不直接。

关于情欲这种事儿，日本作家的描写风格大相径庭，村上春树虽然大谈性事，但对于男女性器官张口就来，十分坦诚，反而少了那分色气；樱木紫乃对于畸形爱欲的偏爱（尤其在<玻璃芦苇>中体现的十分明显）显然有渡边淳一的影子，但却没有渡边老师那种若隐若现的猥琐感。

我一贯认为（当然说是我的偏见也好），渡边淳一在描写女性时是带有一种猥琐感的，即使是他的初恋（魂断阿寒的那位），也要意淫得翻来覆去再掰开给大家看。

既然说到了渡边淳一，下一篇恋爱文学之旅的巡礼作品，就是他的<魂断阿寒>了，舞台是阿寒湖和札幌市。读书加旅行，就等于和全世界谈恋爱。本期的恋爱文学之旅要在这里停下脚步了。再见。 

关于釧路的一点攻略： 

可以乘坐JR列车从札幌前往釧路，也可以从旭川或札幌乘坐大巴前往。从这里乘坐大巴前往阿寒湖也非常方便。

也可以搭乘全日空或日航的班机，从札幌、函馆、东京等地飞往釧路机场。

市中心釧路站发车往返釧路机场的巴士只根据航班时间来排班，没有航班的时候是没有公共巴士往返机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