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要讲的故事发生在米泽。位于山形县东南部的米泽，历史上历来都是英雄们的舞台。战国时代奥州笔头独眼龙伊达政宗便出生于此。在关原战后，站错队的上杉景胜带着他的好兄弟战国第一陪臣直江兼续、还有他好兄弟的好兄弟战国第一倾奇者前田庆次郎被减封改易至此，顺带还把上杉谦信公的真身御墓一并搬来了此处。而到了近代，这里更是画风突变，成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米泽牛的主产区。如今的米泽，主打历史与美食两张牌，在观光立国的路上走得煞是欢畅。通常而言，来到米泽的话，葬着上杉谦信公真身的上杉家御庙所算是人文历史路线中不容错过的打卡点；可我今天的故事，却要从上杉家御庙所中埋着的另一位上杉氏当家说起。

进入上杉家御庙所，沿着参道穿过两侧遮天蔽日的杉树林走到底，眼前一字排开的便是米泽上杉家历代藩主之墓，居中的便是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公。从谦信公的灵位前折向左侧，一路行至几近尽头处，赫然出现的是米泽藩第九代藩主、长尾上杉氏第十代当家上杉鹰山公的灵位。今天我们的故事，就是要围绕着这位声明不算显赫的米泽藩主说起。

之前在介绍元禄赤穗复仇事件时我们曾经提起过，米泽藩上杉家到了第三代家门断绝，之后由三代藩主上杉纲胜的外甥、也就是元禄赤穗复仇事件的受害人吉良义央之子上杉纲宪继承了米泽藩上杉氏的家门。等上杉家家门传到了上杉纲宪的孙子、米泽藩第八代藩主上杉重定这儿，又发生了和三代目差不多的状况。倒不是说上杉重定绝后没儿子，而是上杉重定在内外交困之下万念俱灰已经不想干这个藩主了。可他的长子胜熙，时年只有八岁，实在是没办法接班。于是，他便找来自己的女婿、外带远房外甥过来继承上杉氏家门。这位当时也只有十七岁的懵懂青年，便是我们今天故事的主人公，上杉鹰山。

上杉鹰山与米泽上杉氏宗家的血统其实不算很近。他出生于九州日向国高鍋藩，是高锅藩第六代藩主秋月種美的次子。秋月家其实和上杉家也没啥血缘关系，而上杉鹰山与上杉氏之间的血缘关系其实是从他母亲那里带来的。他母亲春姫是九州筑前国秋月藩第四代藩主黒田長貞之女，而黒田長貞之妻、也就是春姫之母、上杉鹰山的外婆豊姫，则是米泽上杉家第四代藩主、也就是吉良义央之子上杉纲胜的女儿。换言之，上杉鹰山的外婆，是米泽藩第八代藩主上杉重定的姑姑，这亲戚其实真的挺远了，所以上杉鹰山当了上杉重定的女婿其实也不算三代以内旁系血亲结婚。很好，这很科学。

当然，血统远近与否绝不是我今天要讲述他故事的原因。其实，应该这么说，虽然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公威名赫赫声震寰宇，可在如今的米泽，最为当地居民所怀念的，却是上杉鹰山。可以这么说，上杉鹰山是一位直到现在都在深深影响着米泽的藩主，更是二百年前最优秀的职业经理人。在之前上杉氏被移封米泽的时候，石高从120万石骤减到30万石；而第三代藩主纲胜的骤然离世给了德川幕府继续削弱上杉家的理由，米泽藩被再次减封到15万石。封地只有当年的八分之一了，可当年随着上杉景胜从越後一并迁来米泽的家臣豪族却一个都不少，整天等着藩里的俸禄呢。内外交困之下，第8代藩主上杉重定提前退休（其实是搞不定闪人了），这个烂摊子陡然被扔在第9代藩主、上杉重定的养子、时年仅仅17岁的上杉鹰山面前。而他眼前的这个烂摊子的具体情况是，藩财政年收入只有65000两，而外债高达200000两。如果把米泽藩看成一家企业，按现在的眼光看起来它只有选择破产保护这一条路；而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米泽藩也只有向将军提出“领土返上”，把米泽归为幕府天领这一条出路。只是这样的话，越后之龙上杉氏的家门就会就此断绝。17岁的鹰山公，他会如何选择呢？

很明显，虽然是日向高锅藩过继来的养子，可鹰山公一点都不觉得越后之龙的家门应该在自己手中断绝。甫一即位，他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第一步，厉行节俭。鹰山成为藩主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颁布“大俭令”。在把下级武士的俸禄减半的同时，更对自己足够狠，把自己的生活费减少到七分之一；鼓励武士们穿木棉衣服的同时，据说鹰山自己一辈子没有一件绢的衣物，每餐的菜肴只是一菜一汁（简而言之就是酱萝卜+味增汤），藩主所用的女中更是从55人减到了9人。由于鹰山推行的节俭风的前提是对自己比对藩士更狠，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底层民众对他的改革积极拥护，更为接下去开展更大规模的改革奠定了基础。

第二步，新田开发。颁布大俭令的同时，鹰山又积极发展农业。从战国后期各国都已完成了兵农分离，武士集团已经职业化，脱离了农务劳动。鹰山则从新组织武士们从事农业劳动。现在米泽还有叫“御小屋”的地名，据说是当年鹰山带领武士们开发新田的地方。据记载，永安三年（1774年），鹰山组织了1万2千名武士（其实按照石高算米泽不可能养活那么多武士，个人觉得这里面肯定包含了相当一部分武士家属）从事新田开发和堤防工事。鹰山和下级武士们一起劳动，武士和农民们称他是“身分を忘れ土泥に身をまかせ”(把身份忘记在泥土里)。如此的亲民举措，也为他赢得了大刀阔斧改革所必需的群众支持。

不过以上两步都只是铺垫，因为米泽藩财政濒临崩溃的根本原因在于世袭罔替尾大不掉的武士集团。顶着米泽藩内保守势力的压力，鹰山又开始对于无用、臃肿的行政组织改革；迅速平息了“七家骚动”的逆流，废除了官员的世袭制度，裁撤冗员，并将富余下来的武士转到其他新的工作、比如手工业等第三产业上去。

当然，改革自然就会有风险。鹰山一开始对米泽藩设计的产业升级路线中，第三产业的重点支柱是漆树；因为漆树的果实可以做成漆蜡，然后再做成蜡烛贩卖。当时蜡烛作为夜间的唯一的照明工具，需求量非常大。这不愧为一个非常好的计划，现在的米泽还保有五、六家漆蜡工厂。可是，刚刚走上正轨的漆蜡烛业马上就遇到了强力竞争对手。九州和四国的蜡烛作坊，从栌树的果实做成了栌蜡烛。因为栌树的果实大，所以生产效率就高，价格也低。而且最关键的品质也比漆蜡烛要好。从米泽藩的记录来看，这场竞争中漆蜡烛惨败。鹰山公100万漆树的种植计划以失败告终。

失意的鹰山公选择了退位，让岳父上杉重定长子胜熙接任藩主之位，给自己流出足够的时间思考。他还留下了这么一句话「なせばなる　なさねば成らぬ何事も　成らぬは人のなさぬなりけり」，意思是：做了才会成功，不做什么也成功不了。不成功的人就是因为他没有去做。后来的事实证明，鹰山公的这句话明显不是死鸭子嘴硬。

在隐居七年后，鹰山公再次出山主持藩政的改革。此次出山，他首先组成了一个情报收集团，收集藩内可以培养成标志商品的产业信息。最终他选择了正确的发展方向，带领米泽人民在荒地上种植生命力很强的桑树，进而打响了米泽织的名号。将米泽藩从濒临崩溃的财政危机中挽救回来的正是这种绢织物。米泽现存有250家左右的米泽织企业，直到今天全日本95%的男性和服都是产于米泽。 而米泽地区现在还有姓“植木”的家族，据他们说其先祖就是因为有培养桑树的技术，被赐予“植木”的苗字。

鹰山公用自己的不懈努力，在带领米泽走出泥潭的同时，更留下了「なせばなる　なさねば成らぬ何事も　成らぬは人のなさぬなりけり」这种宝贵的精神。而包括米泽织在内，鹰山公留下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的第三产业，更是深深影响着现在的米泽。也因此，对于米泽人民而言，鹰山公远比战神谦信公更亲切也更受爱戴与怀念。

来到米沢市的上杉神社前，参道的路边则出现了上杉鹰山公的坐像。坐像下还有一条tips，是摘录美国驻日大使卡罗琳·肯尼迪的一段谈话。在谈话中，这位美国前总统约翰肯尼迪的女儿提起，上杉鹰山是她父亲眼中“最为值得尊敬的日本人”。想想也是，鹰山公的一系列行程体制改革，足以写入任何一家商学院的MBA教材了。

鹰山公坐像边就是祭祀上杉鹰山的松岬神社，最初是1902年从上杉神社分祀出来单为鹰山公而建的神社，之后陆续又把二代目上杉景胜、二代目的好兄弟直江兼续等人合祀了进来。

神社中醒目之位供奉着鹰山公的传国之辞，这是鹰山35岁退位时留给继任者上杉治广 的训诫：一、国家是祖传基业，绝不可视为私产；二、人民属于国家，绝不可视为私产；三、君主为国为民而存在，而非国家人民为君主而存在。以上三条，从此成为上杉家代代相传的家训。

转回身，手水舍上，静心二字匾额在风雪中格外醒目，像是鹰山公督促后进的目光。

在全文的最后，附上1998年的 NHK出品的一部正月时代剧《上杉鹰山 二百年前的行政改革》，网上还有下载的地方，大家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