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二次来卡萨布兰卡。

飞机落地的时间几乎和上次一样，如果只是考虑卡萨布兰卡机场并不算大的吞吐量，时隔两年从不同的地方起飞，最后能在同一片粉色的夕阳中降落，还是让我觉得有种难以置信的巧合。乘客不多，多数过了廊桥右转前往马拉喀什，或是菲斯，因为那是“摩洛哥”在世界眼中的模样。海关只剩下零散的几个从异地回乡的摩洛哥人和我，默契地打着哈欠，递出护照盖个戳。如果回到七十年前的此地，在一间虚无却集乱世所有浪漫的酒吧内，那些期待着能用金钱、权利或是运气拿得离境签证的人，一定会对Sam反反复复唱起的“时光流逝已无人记起你我，有些事情却变得更加美好”而感到焦虑，因为他们所穷尽半生而又艰苦迂回的这条逃生路线，如今也只需要两个小时。对他们而言，卡萨布兰卡成了旧世界和自由之地间的一团迷雾，时间在此的流逝是抵不住螺旋桨叶片的呼呼声的。所以，即使是在七十年后，当逃难的人群变成了草帽花裙的游客，人们也依旧不明白这团迷雾中的土地，会有怎样的个性和骄傲。

司机还是临时变卦要多收二十迪拉姆，有些事情，看起来依旧没能变得更好。

因为鲍嘉和英格丽褒曼，“卡萨布兰卡”早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概念，当很多人都还会把这里当成摩洛哥的首都时，也不会忘记这五个字所代表的神秘和漂泊。沿着哈桑二世清真寺附近的海滨大道往北，在几棵棕榈树后的白色建筑中，隐藏着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具盛名的一家餐厅 “Rick's Cafe”，纵使口味欠佳，影片中的原型也并不存在，人们还是愿意把这里当成在摩洛哥旅途中的一片绿洲。餐厅的主人Kathy Kriger, 曾是美国驻摩洛哥的一名外交官，当电影《卡萨布兰卡》早已成为贯穿其人生经历的一部分时，她惊讶于这个同名的城市居然没有将此作为旅游的卖点。于是在17年前，她用四处筹集的资金按照电影中的布景打造了如今的Rick's Cafe，这个餐厅原本可以出现在任何时候，只是911后的美国社会对穆斯林的敌对，成了她需要在这个特定的时间点，作为一个生活在穆斯林国家的美国人，需要作出的最后一丝反抗。

所以，无论是在影片中，还是现实，Rick's Cafe夜晚的钢琴声中，总有人们对于现世的一丝无奈和反抗。和摩洛哥其他城市的烟熏火燎、沙尘满布不同，卡萨布兰卡这五个字，就有一丝抹不去的忧愁。Kathy每晚十一点前，会在吧台固定的角落喝着白开水，告诉工作人员该给哪一桌客人添上一杯红酒，十一点之后，她会把自己酒杯中的白开水换成红酒，辗转在几桌客人之间，成了现代的Rick。自从开业便一直跟着Kathy的餐厅经理Issam，在面试那天，坐在餐厅中间的钢琴旁，为Kathy弹奏了一曲“As Time Goes By”。十七年过去，Issam依旧会每晚坐在钢琴前，为食客们弹奏As Time Goes By，大家也会学着英格丽褒曼在影片里那样说到：“Sam,为了过往，再弹奏一曲吧。” 这个时候， Issam会直起身子，摆正领结，说道：“ 我不是Sam,请叫我Issam。” 

这是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骄傲，和其他三百万的卡萨布兰卡人一样，Issam也有一个令其无比骄傲的名字。

在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中，卡萨布兰卡是“白色的房子”。从空中俯瞰，新旧城区连成一片的白色，在黄绿色的北非大地蔓延至大西洋，在浑浊的巨浪中，更能凸显出这个名字背后的沧桑。被近邻葡萄牙、西班牙、法国所陆续占领的时期，卡萨布兰卡所代表的北方摩洛哥像极了一个被人推着跌跌撞撞走进花花世界的男子，在这个世界里，他学会了新的语言，有了新的味蕾，为自己购置了满柜子的精致西装，竭尽全力想成为这个新世界里的一份子。自那时起，北方摩洛哥逐渐与自己的南方开始割裂，从卡萨布兰卡，往北半个小时到达首都拉巴特，再往北前往丹吉尔，目之所及都像极了隔壁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甚至，拉巴特还曾努力过，让摩洛哥，或者更准确地说，让北方摩洛哥成为欧盟的一份子。毕竟，站在丹吉尔的港口望向北方，直布罗陀海峡外的新世界灯火一闪一闪总是如此吸引人，反而是回望自己的土地时，总是漫天的黄沙，和每日放羊的伙伴。

新世界自然是不会接受这位男子的。走在卡萨布兰卡的城区，通体白色的墙面，海风中摇曳的棕榈树，说着法语和西班牙语踢着足球的居民，随处可以品尝到的欧洲食物，麦地那广场在初夏的午后就像记忆一般熟悉。卡萨布兰卡的居民用亮眼的色彩遮盖了城市的贫穷和破败，被欧洲拒之门外的他们，在几个世纪以来，曾是欧洲人最熟悉的邻居。

“ 年轻人都想着去欧洲。” 在麦地那的一座清真寺外，坐在墙边的Abdul指着不远处的海港。Abdul是走过卡萨布兰卡新旧世界交替的第一批居民，他熟知这里迷宫一般的城区，可以流利说上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他也曾和那些能用权势得到新生活的人一样，在年轻的时候渴望过踏上新的大陆，说起曾在卡萨布兰卡港口和丹吉尔港口停泊的军舰和逃难船，他依旧两眼放光。我没了解他是否曾是那些船只外的一员，但是这里的人们依旧没有忘记生活在这团迷雾里，在失落中揣着一丝骄傲。

进入卡萨布兰卡市区，司机会沿着海滨大道绕过哈桑二世清真寺。往右看去，大小军舰或近或远，司机会很骄傲地说：“七十年前，这里停靠的军舰，排起来好像能填满直布罗陀海峡。” 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影楼中，墙上挂着几张黑白照片，照片中是二战期间的卡萨布兰卡，海港里停靠着同盟国的舰队以及被轰炸后的城市。老板指着另一幅照片中坐在桌前商榷的两个人说：“在卡萨布兰卡，他们改变了世界的历史。” 照片中的两位，是罗斯福和丘吉尔，在轴心国侵入北非后，两位在卡萨布兰卡的会面定下了将轴心国战争到无条件投降为止的契约，所以，对于很多的卡萨布兰卡人而言，他们觉得自己就是欧洲的一部分，他们遭遇过属于欧洲的侵略，也成了战胜侵略的一块中间地带。这是他们心中的一份骄傲。在时间的意义上，卡萨布兰卡也成了旧世界和自由之地间的一团迷雾，本地人也很难再说清自己究竟该往北走，还是回南方。

对于游客而言，哈桑二世清真寺确实是卡萨布兰卡的一份骄傲，或许也是除了电影之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份自豪。清真寺三分之一建立在海面，在穷困的1987年，几乎动用了举国之力耗费5亿美金建了这座可同时容纳10万人的精神场所，他们的祖先从海面而来，如今他们想走出北非的大地重回海面，一路往北。这个似乎在蓬勃生长，却难掩疲惫落寞的城市，没人再记起这里的谍影后，新时光似乎没有太善待它。

在漫天要价的摩洛哥出租车司机中，老爷子是我遇见的唯一一位主动提出要给我打表计费的司机。他用这辆老奔驰在卡萨布兰卡开了一辈子的出租车，车内摆放着哈桑二世的一张缺角照片。清晨的市区大街，被朝阳染成了金黄色，宽阔的街道，破败的高楼，老爷子高速行进唱着阿拉伯民乐。谍影不再，这里还是像极了老巴黎, 老爷子开了一辈子的车也没能开出自己的桎梏, 就像其他三百万的卡萨布兰卡人一样，骄傲又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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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lf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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