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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岳寺与忠臣藏


在东京,有个很著名的地铁站名叫泉岳寺站,位于京急本线与都营浅草线的交汇处,属于市区连接羽田空港的枢纽站,同时也是港区的核心地段。泉岳寺站,顾名思义是得名于站边的泉岳寺。泉岳寺建于慶長17年(1612年),是江户幕府创始人德川家康为凭吊自己幼年时的“监护人”今川义元,在江戸城附近外桜田之地建起的菩提寺。比较有意思的是,当时泉岳寺的开山之祖宗関和尚,相传竟然是今川义元的孙子,也算是一段因果了。寛永18年(1641年)泉岳寺遭遇大火,伽藍被烧毁,之后便迁来现址重建。 在江户时代,这里与吉祥寺旃檀林、青松寺獅子窟一起并称江户三学寮,传播曹洞宗内外的佛典、祖录、汉籍等经典,常年有二百多名学僧在此修学,是曹洞宗僧侶養成的重要基地。如今,这三所学寮一起组成了駒澤大学佛教学部,至今駒澤大学佛教学部的部分学生依旧在泉岳寺内学寮与僧人一起生活学习。综上所述,这是一间系出名门传承有序福泽苍生的古刹了。

东京泉岳寺山门

东京泉岳寺山门


不过以上这些并不是泉岳寺在如今依旧如此著名的原因,真正让他名扬天下的还是一部名为《忠臣藏》的人形净琉璃(人形指的是木偶剧,净琉璃指的是一种三味线伴奏的说唱表演艺术;而人形净琉璃是指一种配有净琉璃曲调的木偶剧,如今被统称为文乐,已于2009年9月入选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忠臣藏》,全名《假名手本忠臣藏》,最早于宽延元年(1748年)上演。这部剧成为了当时的网红剧,每每在观众稀疏之时演出此剧,必会大获成功;而也是通过这部剧的口口相传,才把三百多年前一群赤穗浪人的复仇义举,演化成日本人家喻户晓的英雄传奇,甚至部分已经融入了日本的国民性之中。而这次赤穗浪人的复仇义举,就是日本三大复仇事件之一,元禄赤穗复仇事件。

兵库县赤穗大石神社。绘马上描绘的大星由良之著,就是江户时代忠臣藏演出中大石良雄的化名。

兵库县赤穗大石神社。绘马上描绘的大星由良之著,就是江户时代忠臣藏演出中大石良雄的化名。


元禄赤穗复仇事件发生于元禄十五年(1702年)旧历十二月十四日,不过这个故事要从复仇发生前的一年多开始讲。每逢新年,江户的幕府与京都的朝廷都会相互遣使问候。到了元禄七年,五代将军犬公方德川纲吉便将此举制度化:每年正月幕府都会派遣使者(高家)前往京都问候;相应的,朝廷亦会遣使(敕使及院使)前往江户,敕使于每年三月十一日到达江户并下榻龙口护城河拐角的传奏屋,于次日觐见将军,十三日举行宴会并欣赏能乐,十四日将军主持还礼。秉承这个惯例,元禄十四年(1701年)三月,天皇派来江户的使者抵达江户,顺利的完成了觐见将军及举行宴会欣赏能乐的流程。眼看着无风无浪又是一年,可偏偏就在三月十四日将军住持还礼的这天早上,在江户城的松之廊下里出事了。

松之廊下,是位于江户城本丸表御殿中庭的南侧和西侧的一条L型的长廊,学名本丸大廊下,具体位置在如今皇居的东御苑。这一段长廊,南侧段宽二间(一间约合1.818米),西侧段宽二间半,全长约五十米,可谓气势恢宏。由于走廊侧面的襖障子(移门)出自狩野派著名画师狩野养信的手笔、描绘了海边的松原之上千鸟飞翔的壮丽场面,故此这段长廊便习惯性被称作松之廊下。 元禄十四年(1701年)三月十四日的清晨,就在天皇派来的使者正在殿上休息、等候着将军接见时;本次接待活动的总负责、赤穗藩藩主浅野内匠头长矩(内匠头是他的官位,日本古代有官位的人基本是按照苗字+官位+名字来称呼)突然在松之廊下高喊着「この間の遺恨覚えたるか」(还记得我的怨恨吗)并挥动手中的肋差(武士随身携带用的短刀)砍向负责本次接待活动的高家(负责江户幕府仪式典礼的役职,也就是幕府方面专职负责本次接待礼仪的顾问官员)吉良上野介义央,将其额头砍伤。虽然周围侍卫们马上死死拉住内匠头,事态并没有进一步恶化;但此事依旧打破了江户城的宁静,并为之后的一系列动荡埋下了伏笔。

在处理官员之间的冲突时,喧哗两成败(即武力争斗双方不论是非 曲直一概问罪 )乃是源自室町时代刑法的一种武家传统习惯;至江户时代已无明文规定,但仍留存一定的影响,亦有很多遵循此原则、将正当防卫者一并处罚的案例。但在处理松之廊下事件时,愤怒的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显然没有遵循这一惯例,他认为吉良义央没有抵抗乃是为了大局着想,而浅野长矩的行为玷污了仪式、损害了将军的威严。因此在事发后,他立即召集老中(幕府役职,直属将军并负责全国政务)并宣布让浅野长矩立刻切腹、赤穗藩改易(就是将赤穗藩改封为其他大名的封邑,浅野家连同赤穗藩全体家臣就此砸了铁饭碗变成了浪人)。当天傍晚六时许,在留下「風さそふ 花よりもなほ 我はまた 春の名残を いかにとやせん」(风吹花兮花惜春,我犹胜花兮,无计留春驻)的辞世句后,浅野长矩于江户城外田村邸剖腹,之后被葬于江户泉岳寺。

浅野长矩的辞世句,拍摄于JR赤穗站

浅野长矩的辞世句,拍摄于JR赤穗站


浅野长矩为什么会砍伤吉良义央,这绝对是日本历史上的一大谜团,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些说法都牵涉到桃色新闻了。传统的说法一般都会指向吉良义央索贿不成恶意误导浅野长矩出丑,以至于造成如此祸端;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人认为这其实是金钱纠葛引发的血案。那我们就先来看一下,在当时浅野长矩与吉良义央双方的财政状况。通常而言,浅野长矩是表高(政府通过检地认定这片封地所产出的稻米总量)五万三千石的中等大名,而吉良义央只是个高家,属于幕府旗本(旗本是指直接向将军效命但石高低于一万石的武士),石高仅仅四千两百石,贫富差距看起来很大。当然,事实上差距也很大,但不是53000的浅野远比4200的吉良高;恰恰相反的是,在元禄中后期,吉良义央远比浅野长矩富足。这个违反数学规律的结论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呢?


我们还是先来看看吉良家的家系。吉良家在室町幕府时代便是家世显赫的“下马众”(即室町幕府将军足利氏的一门众,其他大名在路上遇见他们时必须得下马以示尊敬,其地位相当于江户时代的御三家)。到了吉良义央这一代,虽然家门已不复往昔之荣光,但他的正妻却是鼎鼎大名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的曾孙女富子(当然谦信公一生未婚,富子其实是谦信公养子、米泽藩初代藩主上杉景胜的孙女)。此外,由于富子的亲哥哥,米泽藩第三代藩主上杉纲胜在吉良家饮酒后暴毙,上杉家面临家门断绝米泽藩被改易的危机;最终经由上杉纲胜的岳父会津藩主保科正之的斡旋,幕府才同意由上杉纲胜的外甥、也就是富子的长子喜平次(也就是后世的米泽藩第四代藩主上杉纲宪)继承了米泽藩上杉家的家门。换言之,出身高贵家格显赫的吉良义央,非但是幕府的高官米泽藩的女婿,更成了当时米泽藩事实上的太上皇。我们再来研究一下吉良义央在当时的收入,作为上旗本的吉良义央共有4200石的封邑(三河吉良庄3200石+上野国1000石),按照元禄时期官四民六(封地之主抽取封地40%的产出)的算法,吉良从自己的封邑每年可以收获1680石的收入。此外,作为为幕府效力的高家,每年还能领到2000石的俸禄,这笔钱可不用四六分成,是实打实的工资。而且这还不是大头;作为米泽藩的太上皇,吉良还能从米泽藩处每年获得6000石的孝敬料,这也是实打实的收入。要知道米泽三代藩主上杉纲胜暴毙绝后后,虽然幕府同意由上衫纲胜的外甥、吉良义央的长子喜平次延续上杉家门,但封邑却被从三十万石减到十五万石。按照官四民六的算法,每年从封邑获取的收入总共才只有60000石,其中十分之一便被送到了吉良家,也难怪之后米泽藩的经济一直濒临崩溃,直到二百年前最佳职业经理人上杉鹰山横空出世才从崩溃边缘挽救了米泽藩。此外,上杉家还派遣了十多个家臣为吉良家效力,并负担了这些人总计三百五十石的俸禄;同时还曾多次额外地为吉良家的消费买单,比如因火灾而在江户城外城中重建的吉良新宅,虽然是幕府赐的地,重建费用却都是米泽藩掏的,总额竟高达25500两之巨。本来米泽藩在三代藩主纲胜时,藩库尚有六万两之结余,到了纲宪一代,几乎为之一空,所以有些上杉家臣愤慨地说:“就因为吉良殿的贪欲,本藩就要倾家荡产!”

吉良家谱系图,拍摄于兵库县赤穗市花岳寺

吉良家谱系图,拍摄于兵库县赤穗市花岳寺


除了以上的所谓白色收入,吉良还有不少计划外灰色收入,比如被普遍认为是引发松之廊下冲突的导火索、在迎接敕使仪式前后的指点料。所谓指点料,就是大名向高家学习礼法时的学费。然而严格来说,高家已经从幕府获得了薪水,奉命教授时便不应该额外收费;不过由于诸般礼法相当复杂,大名为了取得良好的学习效果,便以车马费(学名“御马代”)等的名义给高家送礼,一般是事前、事后各送大判一枚(相当于10枚小判金,也就是10两),久而久之便成了惯例,高家们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此乃正当收入。至元禄年间,因为货币贬值,吉良上野介所收的指南料也在不知不觉中上升为事前、事后各两枚大判。而且很多时候,大名为了讨高家的欢心,往往会额外增加指点料;比如元禄十四年与浅野长矩一起承担迎接敕使任务的伊达左京亮,虽然只是个三万石的伊予吉田藩藩主,但他给吉良上野介奉上的指点料高达大判百枚,此外还有加贺绢数卷、著名画师狩野探幽所作的龙虎屏风一对等珍贵礼物,简单计算之下几近该藩每年封邑净收入的十分之一。在吉良义央作为高家笔头长达三十余年的职业生涯中,共任慰劳使三十八次、敕使慰劳使十一次、伊势、日光使者十六次,加上接待朝鲜通信使等外交任务,总计超过百次;而期间收取的指点料,粗略估计下来又是一笔天文数字。综上所述,吉良义央非但家世官位显赫,其家底也不是一般的丰厚。


看完吉良的家系,我们再来看看浅野的。赤穗浅野氏是广岛浅野氏的支藩,但这个支藩并不是从广岛浅野宗家获得的封邑,而是从幕府那里领到的。1615年大坂之阵后,播磨领主池田辉政将本国赤穗郡之三万五千石分给五男政纲,遂成为独立的赤穗藩。此后,因政纲无嗣,便由其六弟辉兴继任,至正保二年(1645)三月,辉兴突然狂性大发,以至于杀害妻女,卒遭幕府之改易处分,替之以原先的常陆笠间藩主浅野长直。

浅野家谱系图,拍摄于兵库县赤穗市花岳寺

浅野家谱系图,拍摄于兵库县赤穗市花岳寺


浅野家源自丰臣政权五奉行首席浅野长政,也就是说浅野家是外样大名。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赤穗浅野这一支和德川幕府还是有些渊源的。当年浅野长政在隐居后,曾获得常陆笠间的一块约为五万三千五百石的养老领。待他殁后,这块领地便由其第三子浅野长重继承,长重娶德川家康的养女为妻,生长直,故此长直又相当于德川家康的外孙。也因此,被改易为浅野长直的封邑后,赤穗藩也从三万五千石被扩大到五万三千石。更要紧的是,赤穗藩因濒海缘故,制盐业发达,当时关东的军用盐多依赖下总的行德盐田产出,但其产量却一直不甚理想,所以幕府此次转封的目的,也在于用颇可信任的浅野长直来经营赤穗盐田,以补关东食盐之不足。也就是说,除了五万三千石的封邑之外,赤穗藩相比其他藩还多了一笔巨大的副业收入,包括为幕府提供军盐的收益,以及大量盐商制造贩售赤穗盐所上缴的盐业税。根据相关资料显示,这笔副业收入几近两万石,而且这可是净收入。如果以官四民六的算法,这笔副业的收入几乎和赤穗藩封邑的产出相当,浅野长直作为德川家康的外孙,还是很受幕府眷顾的。

用各色角盐拼出的赤穗城大手门(盐之町 播州赤穗),拍摄于JR赤穗站边商场

用各色角盐拼出的赤穗城大手门(盐之町 播州赤穗),拍摄于JR赤穗站边商场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从移封赤穗发了这笔横财起,浅野长直就制定了疯狂的花钱计划。首先,浅野长直自庆安元年(1648)开始,前后花了十三年时间,终于在宽文元年(1661)筑起了近世的名城赤穗城。其次,由于受到江户时期著名军事家山鹿素行的影响,赤穗藩一直都把军备作为第一要务。按照幕府的规定,五万石大名所须负担的军役为马回众(骑兵)70人,但他们却养了多达270名马回众,加上其他家臣,总计达四百余人。而支付给这四百多名家臣的俸禄,对于赤穗藩财政而言是个十分沉重的负担,能留给藩主自己支配的收入不会超过5000石。也就是有赤穗盐田近两万石的收入做支撑,否则单靠封邑的收入赤穗藩早破产了。而在事实上,由于浅野长直刚入主赤穗时盐田数量和产量相比后世要少不少,因此盐田收入达不到后世的近两万石;直接造成了在长直时代赤穗藩的封邑收入分配是官六民四(大名收走封底60%的产出),只有这样的苛政才能保证赤穗藩的支出。所以,即便在元禄货币改铸之前,赤穗藩主的收入也绝对比不上吉良义央,要至少差一个档次。

近世之名城赤穗城

近世之名城赤穗城


不过,元禄货币改革让原本就如同踩钢丝一般的赤穗藩财政彻底崩溃。在江户幕府时期,一般封邑的产出是以禄米入库,家臣的俸禄一般也是领禄米居多。而支撑赤穗藩财政的核心,也就是为幕府提供军盐的收入外加盐税,绝大多数却都是货币形式的进账。元禄八年(1695年),被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批准的这项货币改铸计划实施;由于改铸计划采用了金中掺银、银中掺铜锡各半的手段,导致作为核心大额通行货币的小判金,其含金量从之前庆长小判的85%左右直接下跌到56%。单从含金量来看,三枚元禄小判才勉强抵得上二枚庆长小判;但在回收旧币的过程中却是以二兑二,故而幕府在此后数年内总计从中获利达五百万两。但流通市场秩序却因此惨遭荼毒,增铸劣币的结果必然是导致严重的恶性通胀、物价飞涨。回到赤穗藩的财政,由于为幕府提供军盐的收入外加盐税主要是以货币形式的进账,直接导致收入没有提高,但货币折算为禄米的数量却直线暴跌,变相致使赤穗藩的收入巨减。所以说,随便印钞票必定要有蓄水池相匹配,否则流通性一上去经济秩序必定崩溃,古有明鉴啊。


结束了以上分析后,我们再回到松之廊下事件发生的元禄十四年(1701年)。由于货币改革已经推行了整整六年,作为当时赤穗藩的当家人浅野长矩估计早已被折腾的焦头烂额。加上这一年又被指定为接待天皇敕使的响应役(接待负责人,按照惯例,这一任务都是由三至十万石的柳之间大名来担任的),绝对是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要知道那笔本该由幕府支出的接待费用现在却以“御手传普请”(又称天下普请,原为江户幕府成立之初,德川家康命各地大名出钱出力修建江户城的工程总称,待基本完工后即行中止。但德川纲吉时因幕府财政困难,又再次起用了此说法)的形式,转嫁到了他们头上。


此外,在一般的影视作品中,把松之廊下事件的原因归结为吉良索贿不成,怀恨在心便处处刁难,还故意传授浅野错误的礼法,导致后者当众出丑、怒而拔刀伤人的说法并不符合逻辑;实际上浅野早在天和三年(1683)十七岁时,就曾担任过灵元天皇的敕使响应役,即使没有人教,也不会犯下弄错礼法的低级错误。 综上所述,我得出的结论是,松之廊下事件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元禄货币改铸事件直接摧毁了赤穗藩的经济支柱盐业货币税所造成的结果。我们来看一下浅野长矩为这次迎接活动准备的预算,这是一份总额为七百两的接待费用预算;相比于十八年前的他负责的上一次敕使接待,已然追加了三百两。不过,浅野长矩还是忘了元禄货币改铸造成的恶性通胀早就使得货币大大贬值,现在的七百两哪能用来和十多年前的相比。要知道,元禄十年(1697)五万一千石的日向沃肥藩主伊东佑实在担任敕使响应役时,一下子就花掉了一千二百两。 相信看到这份预算时,吉良义央的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飞驰而过;所以相比这个在吉良看来极为儿戏的预算,通常所说的索贿不成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了。毕竟首先他不差钱,其次一同承担迎接敕使任务的伊达左京亮送上的指点料高达大判百枚共计千两。有了这百枚大判打底,如果还在纠结浅野的指点料到底时前后各一还是前后各二,从逻辑上本身就不太成立。估计在此后,吉良与浅野之间出现了巨大的矛盾和冲突,酿成了震惊全日本的松之廊下事件,最终断送了浅野长矩的卿卿性命。

忠臣藏匾额,拍摄于兵库县JR赤穗站

忠臣藏匾额,拍摄于兵库县JR赤穗站


逝者已逝,留在尘世间的生者依旧要负重前行。由于赤穗藩被改易,浅野长矩的家臣们一夜之间便被砸了铁饭碗,这可是一辈子甚至几代人的饭碗啊。在这样一个天下太平的元禄之世,没有哪家大名会有余力收留他们这些武夫,同时武士的荣誉感也不允许他们去从事别的职业,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条日暮途穷的潦倒之路。在此后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四散的赤穗家臣们一直在为再兴浅野家而努力;这非但是忠君,也是为自己的饭碗考虑,因为只有再兴了浅野家他们才能重新捧上铁饭碗。可到了元禄十五年(1702)七月十八日,幕府下令让浅野长广(浅野长矩的弟弟,唯一可能继承赤穗藩的人)回到广岛的浅野宗藩,就此断绝了赤穗藩御家再兴的可能,为期一年四个月的再兴运动最终以失败而收场。

彻底绝望的赤穗浪人们,在首席家老大石内藏助良雄的带领下开始秘密筹备复仇行动。鉴于喧哗两成败原则、以及他们认定浅野长矩的行为是基于吉良义央之前的傲慢无理,因此他们把复仇目标锁定为吉良义央。不过前文说过,出身高贵身家显赫的吉良义央,非但是幕府的高官米泽藩的女婿,更是当时米泽藩事实上的太上皇。更要命的是,在事发前不久的元禄十一年(1698)江户大火,吉良家在锻冶桥的府邸也化为灰烬,事后幕府在吴服桥另赐造宅之地, 而这块地居然位于江户城外城之内。截止复仇事件发生的元禄十五年冬,吉良家新宅即将完工;一旦吉良家由暂居府邸搬入新宅,那再要上门复仇的话便要担负起攻击江户城的罪名,这是这群一心只想着复仇清君侧、不想为死去的主君添罪名的浪人们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于是,在浅野长矩切腹后一年零九个月、也就是1702年旧历十二月十四日深夜,赶在吉良乔迁新居之前,以大石良雄为首的赤穗四十七浪人攻入吉良家。进击的浪人们被分为表门(正门)和里门(后门)两队,分别由大石良雄和他长子、年方十五的大石主税良金带领。在斩杀十余名吉良家臣后,表门队同伴武林唯七与间十次郎一起穿入厨房;砍翻三人后又从屋内堆放的杂物后面听见可疑的声音。间十次郎挺枪刺去,只听得有人中枪惨叫,武林唯七快步上前、手起刀落,一个身着白色小袖的男子当场气绝身亡。经仔细察看此人额头上的刀伤,最终确认正是吉良义央。复仇成功后,浪人们用长枪挑着吉良义央的首级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两国桥,来到泉岳寺祭拜他们故去的主君浅野长矩,并慨然接受幕府的审判。

兵库县赤穗市大石神社一之鸟居。鸟居背后的“忠魂”“义胆”篆额出自日本海军军神东乡平八郎亲笔

兵库县赤穗市大石神社一之鸟居。鸟居背后的“忠魂”“义胆”篆额出自日本海军军神东乡平八郎亲笔


仇是报了,可怎么处置这些浪人就成了让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挠头的事。德川纲吉感性起来是出了名的,大家可以自行百度他“犬公方”的外号来了解他是啥货色。在上次处理浅野长矩的时候他已经多次违背先例和流程了,到了处理四十七浪人的时候,他又被感情冲昏头脑,为浪人们的忠义所感动,想要直接赦免他们。还好经幕臣们的据理力争,最终以大石良雄为首的四十六人(有一名浪人在去泉岳寺祭拜主君的路上神秘消失)于元禄十六年(1703年)二月四日被下令剖腹(以他们的罪行通常应该判斩首,剖腹在当时对武士而言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并被葬于泉岳寺长伴主君浅野长矩身旁。至此,故事又回到了东京的泉岳寺。

东京泉岳寺,大石良雄铜像

东京泉岳寺,大石良雄铜像


在如今的泉岳寺里,依旧静静伫立着大石良雄的铜像。这座铜像于大正10年12月14日、也就是赤穗浪人们攻入吉良府邸的220周年落成揭幕,铜像刻画的大石良雄按照当时的风俗身着元禄羽織,手持连判状望向东方。作为剧变之后赤穗藩四百多家臣的主心骨,大石良雄一开始为了再兴浅野氏家门极力劝阻激进复仇主义者;在再兴无望后又用流连风月之举掩饰自己的复仇之志,最终一击即中为主君复仇,并慨然赴死。有关大石的故事一直是忠臣藏以及四十七浪人相关题材作品主要描绘的内容,大家可以自行搜索。我只想提一点,他留下的“御置候金银请拂帐”、也就是那份记载来自赤穗藩改易时变卖家当换来的690两的所有明细用途的账本里,每一条每一笔都记载的清清楚楚,包括浅野内匠头佛事费146两、浅野主家再兴运动费44两 、来回旅费282两 、穷困浪士生活费60两 、诸士江户房租费150两、武器购置费10两 ,以及杂费5两, 总计支出697两。其中没有一分钱是花在自己身上的,自己还倒贴了7两。别忘了,他之前还放弃了170两的退职费,全部分给了贫苦的武士。无论如何,他绝对是一位值得信赖的领袖,是这群浪人之所以能完成复仇大业的主心骨,是一位真正意义上高尚的人。在泉岳寺的墓地中,所有赤穗浪人被藏在一起,而大石内藏助的灵屋在右手边最里侧。灵屋中的卒塔婆和墓碑上,写着他的戒名为忠誠院刃空浄剣居士。所有剖腹自尽的赤穗浪士的戒名中都有这个刃字,也昭示了他们悲壮的结局。根据对泉岳寺大石良雄墓中的遗骸发掘调查的结果,大石良雄身高157cm左右,下颚肌肉发达,在当时应该算庶民的长相。英雄莫问出处,大石良雄就是最好的证明。

东京泉岳寺,大石内藏助良雄之墓

东京泉岳寺,大石内藏助良雄之墓


之前说过,当时被幕府下令剖腹自裁的浪士一共有四十六人,有一人神秘走脱。但在泉岳寺墓地中共葬着四十八位浪士,多出来的这两位也颇有些故事。第一位浪士名叫萱野三平,他并没有参加复仇事件,但与复仇事件却有脱不开的干系。在松之廊下事件发生的当天下午五点、也就是浅野长矩尚未剖腹之时,作为第一批的两名急使之一,萱野三平便从江户铁炮洲的赤穗藩江户上屋敷出发,乘坐早驾笼直奔赤穗而去。所谓早驾笼,就是用四人以上抬的驾笼,每到驿站便更换轿夫以保证速度,从江户到赤穗大约六百二十公里的路程,按照一般的旅行速度需要十七天,即使坐早驾笼也至少需要一周;然而萱野三平仅仅花了四天半的时间,就于三月十九日上午六点抵达了赤穗。可惜,如此忠肝义胆之士却没能看到复仇成功的那一天。在赤穗被改易后,萱野三平跟随父亲来到大阪,他父亲为他打点好一切让他出仕大岛家,继续做回武士。可大岛家与赤穗藩的仇人吉良义央有很深的渊源,萱野三平死也不愿去大岛家出仕,最终在元禄十五年一月十四日、也就是浅野长矩死后十个月切腹自尽以明心迹。

东京泉岳寺,萱野三平之墓

东京泉岳寺,萱野三平之墓


而第二位浪士,就是那位在复仇成功后神秘消失的寺坂吉右卫门。在神秘消失之后,寺坂吉右卫门一直活到83岁才去世,去世后又来到泉岳寺与战友们团聚。寺坂吉右卫门其实是四十七士之一的吉田忠左卫门手下一名足轻,因身份低微起初并没有被接纳成为歃血之盟的一份子;但在赤穗城改易、众人纷纷四散之后,寺坂吉右卫门依旧跟随着吉田忠左卫门(吉田兼亮),并且表现出强烈的复仇热情,最终打动了大石良雄,破格接受他以足轻的身份参与复仇之盟。复仇之夜寺坂被分在了里门队,在完成复仇后他没有跟随众人来到泉岳寺,而是神秘消失。起初很多人认为他是临阵脱逃,而他上司吉田兼亮在之后的那句「吉右衛門は不届き者である。二度とその名を聞きたくない」(吉又为门不是个好东西,我不想再听到他的名字)进一步加深了这个印象。不过根据事后的分析,他似乎又不是这样的人;在《忠臣藏》中他被刻画成一个忍辱负重、遵照大石良雄之名护送浅野长矩遗孀瑶泉院回到广岛浅野宗家蛰居、并将四十七士之名流传下去的人。而另一方面,根据研究发现,寺坂在上司吉田兼亮剖腹后,远赴伊豆大岛护送吉田兼亮之子吉田兼直,前往吉田兼亮的女婿伊藤治興处;如果他真是吉田兼亮吐槽的那种临阵退缩之人,他怎么可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救领导遗孤呢,要知道这种事情极易暴露身份,一旦身份暴露等待他的必定是被捕被杀。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是,寺坂吉右卫门是在完成复仇之后,遵照领导吉田兼亮、甚至是大石良雄之命秘密消失,去为战友们料理身后未尽之事,好让大家走的安心。吉田兼亮之所以在被捕后对寺坂如此吐槽,更多是为了迷惑幕府方面,让他们以为寺坂并未参加复仇行动,以便他可以不被追杀、安心照顾烈士遗孤。而泉岳寺中的这块墓碑,充分印证了这个结论。好人有好报的寺坂吉右卫门在安顿好烈士遗孤后,出仕土佐藩主山内家的分家、麻布山内家第三代家督山内豊清,成功获得士籍,直到1747年满83岁寿终正寝。也因此,在泉岳寺中,一共埋着四十八位赤穗藩士;除了在1703年剖腹的四十六人之外,还有死于1702年的萱野三平、以及这位一度神秘消失、曾被广泛质疑却忍辱负重不负重托的寺坂吉右卫门。

东京泉岳寺,寺坂吉右卫门之墓

东京泉岳寺,寺坂吉右卫门之墓


讲了半天如此沉重的话题,收尾时我想谈点轻松的。在泉岳寺三门前的参道边,路边有一家小泉商店,主要销售与赤穗浪人有关的纪念品,比如作为纪念的小型山形纹阵羽织等等。不过,最吸引我的却是这里销售的一种和果子,名叫切腹最中。见过义经最中弁庆最中,切腹最中算是怎么个意思?莫非是切腹者的最爱?

切腹最中

切腹最中


其实,这是果子店新正堂的经典产品,也是最经典的谢罪手信。日本人将谢罪分为「失礼」、「御免」、「済まない」、「申し訳ない」、「陈谢」、「谢罪」等6种不同程度的道歉方式;一旦到了需要谢罪的地步,你带上重礼反而容易引起对方反感,于是这款有些自嘲的切腹最中,就成了谢罪时最恰当的手信,颇有几分“你再不原谅我我就切腹自尽”的戏谑感。新正堂之所以会推出这款人气手信,是因为新正堂原本店址位于新桥四丁目的「田村右京太夫」宅邸,田村右京太夫就是江户初期的大名、一关藩的藩主田村建显;他位于江户的这间宅邸是个在江户时代非常著名的网红打卡点,因为这里正是赤穗浪人复仇事件中赤穗藩主浅野长矩的切腹之地。新正堂的三代目渡边是「忠臣藏」的超级粉丝,加上新正堂的地缘优势,早就想拿「浅野长矩切腹之地」的梗来开发新商品,灵光一闪之下,出现了「切腹最中」的构想。两片糯米饼壳半开,红豆馅外露,极像切腹时开肠破肚的惨状,渡边还在红豆馅里包了白色麻糬,大家只要一口咬下去,就能明了浅野长矩是「清白」的。虽然「切腹」这个不祥的名词在商品刚推出时遭到周遭激烈的反弹,但实际贩售以后,致歉时带着「切腹的觉悟」这样的幽默感深受上班族欢迎,最后还成为了该店的热销商品。现在不只是能够代表歉意,「切腹」的字面上来说也有「推心置腹」的含义在,成为了能够在各种场合上派用场的网红手信。来泉岳寺祭拜赤穗浪人的同时,带上几盒切腹最中回家,也算用一种轻松的方式来纪念这群忠义之士了吧。




#历史#历史人文#历史文化

日本资深旅行者,问答探路者

bennypsr

旅游前攻略强迫症患者,还是重度的那种,求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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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更新于2018-11-01发布于2018-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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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瀛史海钩沉

从源平到幕末,带上我的故事去丈量日本的每一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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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评论(10)

有什么想说的嘛?

YOUZI22

「切腹」好血腥。。。

2019-01-31 · 回复

樱井美琴

赞,长知识了!

2019-01-31 · 回复

bigmango

回复 @rockylee:我也是醉了。。 喷啥了??只不过指明了他可以不用花钱, 直接从泉岳寺站走到品川站的。这样也不用误导其他人啊。我至少在泉岳寺住过一段时间, 有资格那么一说,而且没有说他花钱怎么不对, 不好,骂他啊? 你急个毛啊? 所以 这句话还给你“先看清楚别人说什么再喷!不用总是想以喷别人来提示自己!+SB "

2018-11-01 · 回复

问答探路者

rockylee

回复 @bigmango:先看清楚别人说什么再喷,不要总是想以喷别人来提升自己

2018-11-01 · 回复

bigmango

回复 @cotaku:泉岳寺站走到品川站也不过15分钟最多。。 走得快的10分钟而已。其实找找谷歌地图就知道了, 很方便的, 出来一条路笔直走就到了。。。

2018-11-01 · 回复

日本资深旅行者,问答探路者

bennypsr(作者)

回复 @cotaku:当然知道,甚至都不用装傻。你看他甚至都没改名...其实也说明他老板吉田兼亮通过吐槽抹黑来掩护他的策略在事后看有点多余

2018-10-31 · 回复

问答探路者

cotaku

山内豊清应该知道他是谁,只是在装傻吧……另外吐槽泉岳寺站,京急的pass都不在这站卖,得自己花140到品川去买。

2018-10-31 · 回复

日本资深旅行者,问答探路者

bennypsr(作者)

回复 @贰包:板凳😂

2018-10-30 · 回复

问答探路者

飘来荡去宝宝酱

板凳

2018-10-30 · 回复

问答探路者

贰包

沙发

2018-10-30 ·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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